勒虎／逃離地下社會：遊古芝地道記

中學時代，如果要票選最令人討厭的國文課選文，那麼我絕對是王安石〈遊褒禪山記〉的死忠支持者，原因無他：這位變法失敗的老夫子實在是太囉嗦、太愛說教！明明肢體已經弛放於山水之間，一顆心卻非得要在仁義禮智信的廟堂裡高懸，勉力為自身的半途而廢尋找各式各樣的理由：或因意志力薄弱，或緣於體力不足，乃至於缺乏協助成事的必要工具，所以才沒能窮究褒禪山洞穴之奇偉瑰怪……彷彿不如此深切檢討一番，就辜負了宋儒性喜談學論道的本色。

直到畢業多年，某回前往南越胡志明市近郊的古芝地道遊覽後，這才心生愧恧地反忖：也許這麼長時間以來，自己真的是誤會他了。

古芝地道是一座建構嚴密的軍防工事系統，最早是在印度支那戰爭期間，由公社軍隊和民兵開掘出雛型，用以匿藏武器和機密資料，並設法躲避法軍的襲擊；爾後隨著越戰的全面爆發，地道轉而為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陣線接收，權作抵禦美軍、發展左派勢力的大本營。

於是，在既有的硬體基礎上，陣線成員陸續投入翻修擴建，串結了主幹和支線，原本散裂的岔道從此逐漸化零為整，形成宛若蜂巢蟻穴般的繁複結構──三層地道彼此參差錯綜，一重深似一重，而反抗組織就長期待在這闃暗而潮濕的空間裡頭辦公、舉灶、救治傷兵，乃至於分娩產子。當中有的路段狹仄得難以旋身，有的房間則著意布置了物理陷阱……低頭三尺之下，一切行動皆自成章法，儼若不見天日的地下社會。

我們津津有味地聆聽導遊說解，彼時為了殲敵，美軍如何出動偵察犬和毒氣，只為逼出越共終極的藏身之所；而集媚豔與冷酷於一身的「越南玫瑰」特務，又是如何深入大後方，在床笫溫柔的調笑間，輕易就盜取了關鍵情報……談興盎然處，導遊乾脆邀請大家實際下到古芝地道內部，體驗埋伏在黑暗中的生活。

「走嗎？」我躍躍欲試，率先跟隨身著復古軍裝的地道工作人員鑽入窄洞內，然而俄頃便發覺：太難了！當我如同返袓般屈膝摸索，陣陣涼意旋即沿著貼地的雙掌傳入腦門，震盪出幽閉的恐懼；工作人員走在最前頭，一面持握照明設備，一面熟稔地挪動身軀、緩步前行，那昏黃的手電光束經由糙糲牆面的漫射，迴映了前方無有盡頭的景深，也在彼此窸窣位移的差距間返照出忽明忽暗的色塊。沒一會兒，他別過頭，周身彷彿環繞著先烈重影，虛空中復傳來陰鬱的殘響：「走嗎？」不，實在太難了！明明身體維持跪地求和的姿勢，思想卻必須昂揚著鬥爭與抵抗；而此刻，我格外渴望頂天立地，渴望將四面八方每一寸（想像中）瘮人的魅影逼出體外……總長超過兩百公里的古芝地道，我竟然連二十公尺都走不到。

這場別開生面的「地下社會」體驗，最終以我不堪舉步、由緊急出口逃離的狼狽樣態收結──儘管重奔光明之際，外頭除了導遊佇候著，並沒有來自偵察犬和毒氣的審判，但此番驚心的遊歷，卻已經為千年前王安石遊褒禪山的表現翻了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