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時代留一份心——蔡素芬談《鹽田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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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時代留一份心——蔡素芬談《鹽田兒女》

採訪撰稿 / 徐禎苓(台北市立大學中語系助理教授、作家)

台南縣,七股鄉,沿海小村落,海風也鹹,日頭也毒。

重讀《鹽田兒女》序章,一行字,彷彿與三十年前鄰海鹽田告別後的回眸一面。因為三十年後,台南縣併入台南市,曬鹽場關閉,日頭隨氣候暖化變得更毒。三十年前的太陽,三十年後讓人忍不住疑心:是不是不一樣了。

在不一樣的天地裡,《鹽田兒女》挟著海風歸來。距離第一本長篇小說,此時蔡素芬已往前奔赴好幾里路。她平均每兩年出版一本書,無論長篇或短篇小說集裡,大多留有一片海。

也許三十年後的我們再次閱讀《鹽田兒女》,追念已經消逝的時代之外,還可從遼闊的視閾鳥瞰蔡素芬的創作版圖,這本書的海洋書寫與長篇鉅製,如何為未來啟航越境下第一步棋,然後這本那本綴連成優雅湛藍的海域。

蔡素芬《鹽田兒女》,(左至右)1994年-初版封面、2014年-20週年封面、2024年-30週年封面。
蔡素芬《鹽田兒女》,(左至右)1994年-初版封面、2014年-20週年封面、2024年-30週年封面。
鍾情於海洋

「我對海洋有特別的感情。」

陽光穿過玻璃窗,像件袍子披在蔡素芬身上。她放下手中玻璃杯,笑談海邊印象。

「家鄉村落是海岸第一排,每天出門可以看到海。那時候的海很寬廣,隨著時間推移,海被填為陸地。雖然後來離開家鄉,海影響我直到中年,有時候遇到困境、焦慮,心裡就會浮現一片海。海給我感覺寬慰和包容,屬於內在感覺。」

實際的海,記憶的海,內心的海,揉合幻化為文學裡的海。作為創作者,蔡素芬說自己始終有自覺地寫海。「台灣是海島國家,我又在海邊長大,海洋的地理性應該成為我的題材之一。大家通常把《鹽田兒女》歸到南部鄉土,其實海是主要的意象。」

那麼,《鹽田兒女》向來被學界視為女性鄉土的典範之一,似乎可以換個角度來讀。過去的讀者太著重「土」,忘了「鹽」才是文眼,那不同於一般陸地水田,是海洋孕育的鹽田。

「會寫大家口中的鄉土小說,對我而言,其實不是寫鄉土小說,」她正色道,「我要寫一塊土地面臨農業轉型工商業社會、人口移動,怎麼改變或影響一個人的命運。我的寫作在乎時代背景,小說都寫時代下的故事,包括人的移動。」

攝影 / YJ
移動是一個時代的共相

流動的海洋,為島嶼帶來了經濟,帶來了人群,當然,也可能帶走一些東西。移動與冒險,是海洋賦予島嶼的生命力。

《鹽田兒女》裡女主角明月隨丈夫慶生、男主角大方各自離開鹽田,來到高雄討生活。「這種移動感是時代共相,很多人共有的經驗。」遷徙,亦是蔡素芬的生命體驗。「童年在台南鄉村,後來我們家搬到高雄。那時還小,覺得城市裡人很多,要學的東西很多,文化更豐富。」

上個世紀中葉,農業社會正輪轉為工商業,城市有較多的工作機會,北部屬台北,南部則以高雄為重心,誘使鄰近的嘉義、台南、屏東人移動,尋覓新天地。「正因為待過偏鄉和城市,讓我成長過程存在著許多觀察點。觀察共相後,通過小說呈現。」

「我很年輕就意識到人的流離感,或許也跟我國高中閱讀的書有關。」她細數龐大閱讀裡看到更早之前的台灣影像:中國東南沿海的先民,坐在小舢板渡海而來;一九四九年,再一次大遷徙。更別說近年東南亞移工,又一波新移民。「台灣變成融合的地方,移動是必然的存在。」

遷台是一種移動,離台亦是。她大學畢業後也曾短暫赴美。「我們這代人剛好遇上戒嚴到解嚴,長年被關在小島內,有機會到國外,會好好把握。還有,隨著城市發達,很多人在台灣發展不夠,從城市移動到國外,都是社會上發生的事情。」

追著人們的流徙軌跡,蔡素芬的長篇小說不斷擴張文學空間。《鹽田兒女》三部曲一步步追蹤人物由台灣的鄉村遷居都市,最後赴美工作;《燭光盛宴》以女性視角重觀兩岸移動的大歷史;《藍屋子》縱橫大航海時代,將人心的艱險投映在海平面上。時空跨度越拉越廣,她笑稱是「個人進化」,一次次打破前一本書的藩籬結界,將書寫推往遠方。

蔡素芬鹽田兒女三部曲,(左至右)《鹽田兒女》、《橄欖樹》、《星星都在說話》。
蔡素芬鹽田兒女三部曲,(左至右)《鹽田兒女》、《橄欖樹》、《星星都在說話》。
我重視小說的情感

《鹽田兒女》以先,蔡素芬專工新詩與短篇小說,初寫長篇,僅短短兩個月,像經驗老道的手藝人,三兩下便成織紋華麗的布匹。出版後,動人心魂,暢銷長年。蔡素芬的小說有個特色,故事性強,情意綿長,任何人讀了,都極容易共鳴。若要說什麼寫作竅門,她不假思索地吐露,善觀察乃優先條件,然後是搦筆功力。

尤其在人物刻畫上。

「有人說我很會寫吵架。」她笑了出來,接續道,「其實鄉下一般來說很和平,到了城市,住家附近很多日式房子,大家靠得很近,很容易聽到哪一戶吵架的聲音。當我要寫慶生這樣帶有家暴的人時,語言就會複製,呈現出脾氣暴烈的人會是什麼形象。」

堆積如山的採訪和研究,紛紛指出小說刻畫民國五十年到八十年左右的女性——剋扣自我,為家庭付出,事事聽從長輩安排,不管是明月招贅,大方太太作為先生後盾,精準呈現一代女人的強與弱,其實皆是蔡素芬刻意經營琢磨的。

「我們是人,就背離不了人的經驗。」話說如此,之所以能為典型,光憑經驗觀察還不夠,畢竟小說裡的人物絕對不是現實世界照搬過去。「看到的土地現象可以直接描述,但小說經過轉化,未必完全是真的,有些情節是為了小說而必要存在,為小說而存在的情感需要培養。」

拿大方為例,此一從故事裡發長出來的理想男性,源於明月的感情出現缺口。小說家便開始思索如何填補憾恨,試圖闢創路徑通往理想。「藝術訴諸情感,我重視小說情感,一種能與人物感同身受的功夫。透過情感帶動,人物才比較鮮活。」

正是小說家匠心經營,蔡素芬認為,讀長篇小說若只著眼故事,頗為可惜,能再一步深入感受人物感情,以及埋伏故事底下的意義,讓文學熨著,百鍊鋼繞指柔。

培養面對創作的姿態

「文學作品教人情感運用,讀文學的人心底比較柔軟,這是文學的功能。」

語畢,她低下頭,扳著指頭數算小說兩大元素。首先是時間,在某個時間下,什麼空間發生什麼事。再者是故事讓人產生什麼價值判斷。「讀者通過文字美感,體會小說裡的時空,並看到作者或小說人物的思想及影響,這就是一種價值,柔化你的人生。」她又道,「現在寫小說的技法很多種,我講究故事性和結構,為了讓故事流動,我選用刪減法。」

不似百科全書式的寫法,讀者得努力從精博的知識庫,抑或分岔的情節中,找到故事伏流。《鹽田兒女》順時間推移鋪排,是一種寫法。但到了新作《藍屋子》大玩時下流行的時空穿越劇碼。「寫小說需要與時俱進,針對不同的故事有新的技藝,」她笑著說,「我很難回頭寫同樣的事,總會挑戰自己,每次寫,都為了故事設計出不同的表現方式。」

《藍屋子》書封,聯經出版。
《藍屋子》書封,聯經出版。

而每次寫,每次點滴積累著工夫。三十年以上的寫作生涯,還有經年累月的編纂經驗,蔡素芬對創作的體悟漸深。「既然要寫作,應該以質取勝,好好面對自己的作品,不能急著求表現,靜下心與要寫的東西培養感情,培養一種態度。」

她說的態度是——寫作之前,自己要先養出一種姿態來,譬如寫哀傷,自己需調整成相應的情緒、狀態,乃至帶著哲理性思考去理解事物本質。「所以,作品美學應該包含自己的生活美學和態度。」她頓了頓,又說,「不管幾歲,都要有面對文學寫作的姿態。」

正是獨屬於作者的美學與態度,文學才能窮盡年歲,成為不朽之盛事。「文學就是文學,不是看寫哪個時代。」蔡素芬想起文學經典《紅樓夢》,即使寫清代故事、人物或生活方式,時至今日我們閱讀,仍可跨越時空隔閡獲得共感。那些時移世易,滄海桑田,都不足以阻撓讀者逗留文字林,她認為無非是小說的文學手法,找到最佳的敘述,及看待生活圖像的觀點,「那樣的敘述也是一種態度和姿態,有沒有觸動到人。」

這個「有沒有」同樣作為《鹽田兒女》跋涉三十年後,蔡素芬深深的希望,「除了生活方式和時代感,用文字表現情感的方式有沒有打動到你,願意為那個時代留一份心。」

所有的回首,像一個人走了很久的路後,暫停一下,重新省視和確認初衷,再繼續前行。《鹽田兒女》紀念版上市時,蔡素芬已著手新的長篇小說,期許能回到長篇小說的原點,再替家鄉的海寫些什麼。

三十年後的太陽升起,她預告將有另一座海洋成形。

攝影 / 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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