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這本論文集收錄了個人過去十多年間對於臺灣原住民排灣族(the Paiwan)以及砂勞越伊班族(the Iban)、加央族(the Kayan)以及肯亞族(the Kenyah)的人類學研究論文。臺灣原住民與島嶼東南亞以及大洋洲的多數族群同屬於南島語族(the Austronesian linguistic family),在語言學與考古學的研究上,學者公認臺灣是南島語族最古老的分布地之一,或者是可能的原鄉(Bellwood 1985, 1995; Blust 1984)。但是在民族誌以及社會文化人類學的領域中,將臺灣原住民的研究放在南島語族的脈絡中進行探討的著作,仍然不多。這裡的論文,是個人的一些初步嘗試。
以「家屋、貿易與歷史」作為標題,乃是因為這三個主題,涵蓋了收錄的六篇論文的研究主軸。家屋社會(house society)的理論自從法國結構人類學者C. Lévi-Strauss提出後,成為島嶼東南亞社會組織研究的核心概念之一,讓人類學者聚焦於家屋如何「型塑」(constitute)而非只是「反映」(reflect)親屬關係以及社會關係的現象,並且開啓了建築空間人類學的研究領域。臺灣的排灣族,傳統上以石板構築單一家庭的家屋,家屋實體本身具有持久性,並且被賦予家名,因此家屋成為基本社會單位,以及歷史記憶的承載媒介。砂勞越各個主要的達雅克(Dayak)族群,則以長屋(long house)的聚落建築型態,聞名於世。但是,在平權的伊班族以及階序的肯亞、加央族之間,在長屋的持久性、內部階序分化、以及是否作為歷史記憶的載體方面,表現出不同的型態。此外,由於長屋與聚落的範圍相重疊,因此在砂勞越,長屋成為整個聚落的社群表徵,這點和排灣族的單獨家庭家屋,形成有趣的對比。
Lévi-Strauss基於家屋作為一種「物」而具有型塑社會關係的作用,將家屋社會視為「物崇拜」(fetishism)的原型。而在排灣族與砂勞越各族的民族誌實例中,除了家屋這個實體之外,也可以看出流通的物(貿易品)以及生產的物(農耕作物),在型塑社會關係上的作用。這一方面涉及貿易品的傳入、保有以及如何被在地社會吸納的問題。海洋貿易在東南亞地區具有久遠的歷史,並且和在地族群的社會形構,具有密切的關聯。包括對於貿易樞紐的掌控,如何成為社會階序的基礎,以及貿易品如何轉化為儀禮物,繼而鞏固社會的建構兩個面向。另一方面,對於砂勞越的伊班族而言,稻作農業的型態,除了生態適應上因地制宜的特性之外,也具有儀禮的意義,而成為長屋社會建構中重要的部份。
在本書的各篇文章中,第一篇〈臺灣排灣族的家屋與社會構成〉一文,綜合描述了臺灣排灣族的家族結構、家族繼承、家屋構造以及社會階序的關係。其中特別和Lévi-Strauss所提出的「家屋是父系與母系、血親與姻親、同胞與配偶等矛盾原則的超越、統合與化解」的論點,進行對話。
如果說〈臺灣排灣族的家屋與社會構成〉比較著重在傳統民族誌的保存與呈現,第二篇〈從口述到書寫的歷史:臺灣原住民排灣族G村部落誌的撰寫與競爭對話〉這篇論文,則是探討當代臺灣在原住民各族如火如荼的歷史書寫運動中,在親自參與撰寫地方誌的經驗中,根據觀察所見,鋪陳排灣族以貴族家系為軸心的歷史記憶,如何在口述歷史被書寫成為文本的過程中,呈現出不同的版本,凸顯出以家名、事蹟、論述脈絡與論述者的差異,所形成彼此間的競合關係。
在東南亞人類學與歷史學的研究當中,有一個長久以來的「常規智慧」(conventional wisdom),簡單來說就是區分低地與高地,或者海岸與內陸,或者河流下游與河流上游,這兩個地理環境區域。而且這兩個區域,又對應到兩種生計形態,以及兩種政治型態。一般來說,低地/海岸/下游的人們比較多進行水田稻作,並且比較多屬於王朝的子民;高地/內陸/上游的人們比較多進行山田燒墾,並且比較多保持部落型態,不固定屬於某一個王朝。但是東南亞的民族誌,往往就是會存在出人意表的例外案例。在第三篇〈砂勞越的旱田、澤田與水田:演化階段?技術類型?還是因地制宜?〉文中,我就用砂勞越伊班族以及Kelabit族的稻作農業不同的方式,論證我們不應該將這這三種農業,視為涇渭分明的類型,或者背後對應著不同社會複雜度的三個演化階段。我希望證明:在砂勞越的例子中,這三種方式,彼此間轉換的門檻很低,技術細節的共通性很高,三者往往並行不悖,取捨間主要是因地制宜的考量。同時,不論在伊班族或是Kelabit族的社會中,農業的技術偏好,都有社會聲望的考量因素在內,而非單純的糧食經濟問題。
接著第四篇〈喧天的鑼與沈默的鑼:砂勞越峇南河中游Kenyah族生命儀禮中的銅鑼〉,企圖探討Kenyah族人對於透過跨族群貿易輸入的鑼,如何賦予價值。而透過鑼在生命儀禮中的使用方式,呈現出價值在於它的兩個物質特性:沁涼與發聲。而這兩個特性,在Kenyah人的生命儀禮以及背後的人生觀及宇宙觀中,各有其重要的位置。同時鑼聲更具有聽覺層次的屏障作用,可以在重要祭儀的場合,在聽覺上隔離出需要的神聖空間。
其次第五篇,〈岩燕之涎與筵宴之鮮:東南亞燕窩的商品價值與社會生產關係〉一文,首先探討在中國消費者心中,燕窩的價值何在,論證中醫文獻如何一步步在自己的知識體系中,為這個外來珍品找到位置,建立其價值。這個案例可以用來和人類學中既有的價值理論(theories of value)對話。因為燕窩價值的產生,表面上是來自稀缺性(scarcity)與需求(demand),但是中國消費者對於燕窩價值的認定,其實很重要的是認知到以及想像出燕窩生產背後的勞動力,因此勞動力的價值理論,在燕窩的例子上呈現出一個轉折:就是勞動力本身並不直接產生價值,而是要透過文化體系(在這裡涉及的是中醫藥體系)的認定並賦予意義,勞動力才得以成為價值的內涵。這篇文章的後半段,則透過砂勞越兩個燕窩產地的比較,一個是多族群開放競爭的場域,另一個是階序化族群中貴族的壟斷,呈現出不同的生產關係,以及不同的產業前景。
第六篇〈「張」長屋(Rumah Chang):一個砂勞越伊班族的長屋社群、歷史與區域貿易關係初探〉則是深入探討前一篇中從事燕窩生產的兩個社群中的一個。但是探討的觀點,從燕窩產業本身,轉為這個伊班族長屋社群如何看待燕窩產業,以及如何將自己在這個產銷鍊中原本不利的地位,轉換成優勢,並且將參與在此產業中的商品經濟收益,轉換成為社群的核心象徵―長屋―的美化,從而實現了社會的生產與再生產。在當代人類學關注的全球化議題中,往往強調地方社群的「能動性」(agency),認為面對巨大的全球化勢力的籠罩與碾壓,地方社群其實並不是完全弱勢無力的一群,而是有自己來自傳統文化的能力,或者用來自傳統文化的觀念系統,反抗或者至少過濾、詮釋這個基本上來自市場機制的勢力。
臺灣當代的社會大眾與知識階層,整體來說對於我們的近鄰東南亞,其實相當陌生,即便是多數媒體琅琅上口的「南向政策」或者「臺灣原住民是南島民族的源頭」等等論述,甚囂塵上。但是要說到真正對於東南亞,特別是島嶼東南亞的社會文化,在細節上仍然認識有限。希望這本小書當中的文章,能在這個方面引起大家的興趣,進一步花時間了解我們臺灣原住民,以及他們在區域上的文化親戚:島嶼東南亞,所擁有的豐富而且多采多姿的文化樣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