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序:事實,在行路的終點
方怡潔
倫敦政經學院社會人類學博士生
在翻譯完這本《後事實追尋》(After the fact)之後,出版社希望我以人類學學徒的身分寫一篇譯序。在我們這一輩的人類學訓練裡,不論在哪一個國家養成,不管醉心於哪一個次學門(親屬、法律、教育、經濟、宗教、媒體、醫療…等),克利弗德.紀爾茲(Clifford Geertz)的作品都可說是必讀的。他的書寫是迷人的,流暢且深具故事性;他的理論是直觀的,非常容易感同身受;他的影響力是巨大的,不只人類學界,整個社會科學界都對他的詮釋人類學朗朗上口(雖然本書中他曾明言,他不喜歡人家把他的學派「貶稱」為「詮釋人類學」,因為在他看來,這根本是把一個能夠從根本影響人類學的新方法,貶低為只是人類學的一個次學門,淪為與宗教人類學、歷史人類學、政治人類學等等一般而論之)。閱讀他的文章基本上是享受的,對於向來擅長以日常瑣事顛覆既定邏輯、以微觀細節挑戰行之有年的常識的人類學家而言,很有搔到癢處的痛快感。紀爾茲精練世故的文字、敏銳的觀察、細緻的描述,能讓地方生活中本不出奇的點點滴滴,突然一下子都在眼前鮮活起來,呼應著他的理論。
但翻譯他的作品,則是一種挑戰。有幾個原因:一是紀爾茲的書寫風格;二是地方文化專有名詞;三是西方典故中文化的挑戰。首先,在書寫風格上,紀爾茲喜歡用很多的修辭去「敘述」場景與事件——這當然某種程度堅守著他在理論上倡議的「深描」。除了修辭多之外,他還喜歡在主要句子中插入短句——主要句子描述著當時的情景,而插入的句子則表達今日回想當時的感觸(或是自嘲、反諷)。這自有紀爾茲在寫作安排上的用心,如此一來,更能讓讀者隨著作者的筆觸而強烈感受到「事實之後」(after the fact直譯)的滄海桑田,他並不強調「早知如此」的慨嘆,而是娓娓告訴讀者:非得這麼走一遭,才能從當下的混沌中,沈澱出澄澈的「後見之明」(after the fact意譯)。但也因為如此,其語句結構就變得華麗複雜,主要句子常因插句而顯得破碎。但中英文語句結構本不相同,中文如果完全按照原文直譯,只會破碎斷續,難以閱讀。如何既做到意譯,又保持「古今相照、今非昔比」的效果,以及該如何斷句、怎麼下標點,都常會遇到諸多在翻譯技巧上可堪琢磨的挑戰!
其次,本書與一般人類學著作相似,紀爾茲大量使用各種文化相關的專有名詞(本書聚焦於印尼和摩洛哥),這不單是名詞本身的翻譯問題,更牽涉到該文化的宗教信仰、歷史發展、地理淵源或政治制度等,因此這些名詞要如何譯得妥當,的確讓人戰戰兢兢。最後,紀爾茲涉獵淵博,下筆傾向引經據典。只見其不時引用希臘神話、哲學名詞、文學名著裡的比喻,去生動化他的行文敘述,以收畫龍點睛之效。此舉對以英文為母語、浸淫西方文化而大量閱讀的讀者來說,可能瞬間就能發出會心一笑。但對中文讀者而言,東方與西方的典故大不相同,西方典故就像謎語一般出現,濃縮了巨大的文化脈絡,假若單純直譯的話,想當然爾只會在讀者心中留下一個不得解的迷團。譯者因此負有追溯來源、理解其文中脈絡之意的重責大任。如此種種相加,翻譯進度就如龜爬壁,進三退一、反覆修改,著實花了一番功夫。在翻譯方面,彥君比我資深許多,此譯本在她的加入之後,獲益良多。當然,若日後還能有二版、三版,在譯文上也會繼續努力、尋求進步。
但翻譯此書也是樂趣無窮的。紀爾茲提出的詮釋人類學,從根本上反對將經驗與生活排除在外的結構論(結構論學者不做田野,因此被戲稱為「搖椅上的人類學家」),此書就是一位從搖椅上爬起來的人類學家,在田野中穿梭數十年的回憶錄。紀爾茲在以生動筆法回憶過往的同時,卻仍然「很人類學」的孜孜矻矻追問著一個相當根本且哲學的大哉問。這個問題從頭到尾貫穿全書,且恰如其分的將「兩個國家」、「四個十年」以及「紀爾茲這位人類學家」串連在一起。紀爾茲不斷的反問自己:到底,事實是什麼?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提問。可以說他問出了任何一個做過田野的人類學家都會有的疑惑。「事實」就是田野中之我所見、所感、所經歷的嗎?還是,如紀爾茲一開始所說的,如果他不是「剛剛好」生在這個時代、「剛剛好」受過那樣的訓練、「剛剛好」遇上某些世界正在發生的大事、「剛剛好」趕上了某些理論的流行,那麼「事實」是否可能將是另一個面貌呢?本書就以此為開場,一路娓娓道來。
人類學家(不管過程如何)由田野帶回來的資料,從根本上撐起人類學這個學科的根基。當紀爾茲問著「人類學家靠著田野調查寫出來的『事實』真實嗎?」這個問題時,他同時也在問「人類學的田野應該是什麼?」以及「人類學應該是什麼?」的問題。我在人類學這個領域裡,花去人生中最燦爛的青春時光也有數年之久,至今仍不敢說已窺其堂奧,但我老是問自己「人類學到底是什麼?」。閱讀本書之後,發現紀爾茲這位一代大師竟也問著同樣的問題,著實讓我放心不少。這個問題看似好笑,怎麼會反而是人類學家自己搞不清楚人類學是什麼呢?但大概只有進入人類學這一行,才知道該問題的重要與分量。人類學在台灣常被誤解、窄化為考古學,這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但對外迎戰諸如「讀人類學?你們挖骨頭啊」此類的問題事小,對內的心理交戰才真是難以對付、縱錯複雜。人類學是什麼?絕對是學科內外數一數二難回答的問題。社會人類學的研究者,不好(對自己與別人)回答人類學與社會學有什麼差別。歷史人類學的研究者,也不好回答歷史學與人類學有什麼差別。不可否認,人類學家都知道人類學的確有它獨特的問題意識與切入視角,它絕對不是社會學、歷史學、心理學。但到底差別在哪裡,似乎又難以「證明」。若硬要給出「一個」一言以蔽之的定義,反而顧此失彼,更偏離了人類學的根本。「社會學研究己文化、人類學研究異文化」之類的便宜答案曾風行一時,但在全球化、移民、通婚頻繁,傳播、網路無所不在的時代已經不堪使用。當代若再用文化為邊界去框限一門學科的界線,已不是很具論述的效力,同時也容易落入畫地自限的窘境。
這個問題從根本上貫穿著全書,答案也隨著紀爾茲的行文而逐漸浮現。有意思的是,紀爾茲在〈行規〉那一章裡看似要直接回答「人類學的discipline到底是什麼?」的問題,其實卻恰好相反,通篇都在解構這個問題。他要說的是:學院的圍牆內無法給出人類學的定義。那麼,到底是什麼形塑了人類學的「氣質」呢?
田野調查正是他給出的答案。我認為本書最大的貢獻,就在於說出了這個從來沒有人說過的空白(或禁忌)。本書觸碰到諸如田野地點如何挑選與進行、人類學家如何在田野中被養成、作品好壞的標準與田野的關係、論述與理論如何從田野材料中形成等等議題。當一篇正式的人類學論文必須「捨去」(不管是有意識的隱瞞或是忍痛割捨)田野調查的過程、避之不談時,本書寫出了論文中這不被看見的另一面。而藉此,離開學院進入田野的人類學家,其「氣質」才逐漸成形。
的確,一個受正式訓練的人類學家,由於「長期」田野調查的不可避免,因此注定會被放在一個得直接面對理論與實際層面間斷縫的位置,而人類學家亦身為人的那一面,就在這個斷裂當中無所遁形的現身了。做「長期」田野調查這一件事,讓人類學家注定要比其他的社會科學家,更尖銳的去迎戰「生活現實」。在處理研究之前,要先處理「如何在這個地方活(待)下去」的問題。伴隨而來還有諸如「如何讓陌生人接納我」、「如何與人交朋友」、「如何贏取當地人的信任」、「我能適應這裡的天氣嗎」、「我能吃的慣這裡的食物嗎」等問題。相信每一個正要進田野的人類學家,都像回到了第一天上小學時的緊張樣。更進一步,在田野中,還得面對很多道德掙扎,諸如「我要不要放下一切進田野,還是要帶著外部的資源進田野」、「寂寞時怎麼辦」、「如何面對厭惡這種情緒」、「如何處理田野中複雜的利益糾葛」、「如何面對勒索(實質上的或情緒上的)」、「我能對田野裡的朋友說不嗎」或是「我該在多大程度上對我的田野朋友坦白」等等。進入田野像是進入一個修羅場,當地人有他們的生存之道,人類學家也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人類學家跟他們呼吸同樣的空氣、住在同樣的屋簷下、喝一樣的水、吃一樣的食物、面對一樣的現實,並相互觀看。之後所寫出的作品,某種程度就在這樣他—我兩相照映之下,述說一個關於人如何生存於世的故事:人的思考、人的策略、人的情感、人的選擇,即種種生活表象背後隱微而巨大的「民間哲學」(folk theory)。
而就是這種正面面對人生現實,以及試圖用「身為人或身為學者」的種種,去處理學院理論與真實人生的斷裂的重複過程,形塑了人類學的「氣質」。有人用堅守科學與客觀的立場來迎戰其中的矛盾、有人深切自省(如後現代學派宣稱客觀之不可得)、有人投入社會運動、有人開展理論流派、有人拓寬學科疆界(如情緒就開始被注意並納入結構中來討論)。人類學家有各種面貌,看似不易定義,難以找到共通點,但其實可說這繁花似錦的表象,是在面對真實人生經驗與理論的斷裂之後,以各自方式迎戰的一種映照。
這本書之精彩,是處在任何階段的人類學接觸者都值得一讀。人類學初心者,可把它當作基礎入門書;即將出田野的菜鳥人類學家,也會從閱讀本書的過程中,捕捉到每個人都在說卻永遠說不清楚的田野調查(人類學家的成年禮)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已經從田野歸來的人,在拼湊材料、尋找事實的同時,紀爾茲的經驗與反省則相當值得借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