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奥斯卡颁奖典礼上的插曲讨论声至今没有消散，艾玛斯通不小心忽略了杨紫琼，小罗布特唐尼像从服务生收上取毛巾一样，从关继威手里拿走了奖杯。对于亚裔的隐形歧视的话题又一次被顶到了风口浪尖。

而在六年前的奥斯卡提名影片中，同样有一部有关华人抗争不公的影片引起了全美的关注，一个华人家庭在美开银行却成了金融危机的替罪羊，莫名背负240项罪名。

面对司法歧视，他们选择硬刚。

2009年秋天的一个下午，一对华裔夫妇陈先生和池女士走进位于纽约运河街附近的国宝银行总部，询问抵押贷款事宜。 

池女士在一家制药公司从事客服工作，丈夫陈先生在一家发廊工作，俩人几乎不会说英语，闲暇时间都在纽约的各个华人聚集地中度过。

手头拮据的俩人一直住在单间公寓里，但马上他们即将迎来第一个孩子，想要贷款买房，而这正是让夫妻俩发愁的地方。彼时，2008年的次贷危机让美国银行陷入巨大困境。夫妻俩没有信用记录，想要获得贷款很难。

这时，陈先生在发廊的同事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 “你们快去国宝银行呀，在那里，像你这样的华人可以毫不费力地批准贷款。”

纽约唐人街里流传着这样的话：每个人都认识Thomas Sung。



孙启诚(Thomas Sung) 1935年出生于上海，16岁时跟随父母来到美国。长大后，孙启诚就读于布鲁克林法学院，毕业后顺理成章成了一名律师，副业是房地产开发。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初期，他结识了妻子惠林。俩人在纽约唐人街定居。

那时，中国律师并不多，几乎没有人了解唐人街错综复杂、接地气的生活方式。而孙启诚精通英语、普通话、粤语和四川话，这使他能够在不同的世界之间穿梭。他在佩尔街的一家店面工作，很快他就发现了一个尚未未开发但十分有潜力的市场。 

在唐人街生活的华裔移民很多不会讲英文，工资都是按现金结算，因此没有信用记录，而当他们想要买房等进行一些大件支出时，大银行根本不会批准他们的贷款。孙启诚也遇到了这个问题，他的一个房地产开发项目难以获得资金，这让他意识到这里需要有一家为华人社区服务的银行。

1984年，孙启诚创立了国宝银行。国宝银行的起步并不起眼，最初的营业场所现在是一家 T-Mobile 商店，员工大多是唐人街居民，他们在中文报纸上看到招聘信息，而且和他们服务的顾客一样，他们往往是移民或移民的孩子。

国宝银行建立第一年就被抢劫了两次，但当时正是创办银行的好时机。银行发展迅速，随着中美贸易在整个九十年代的增长，它开始提供电汇服务，尤其在农历新年前的几周内，每天都要处理数百笔此类交易。

孙启诚还开发了非传统借款人资料的使用，这是一种检查常规家庭付款的方法，以评估没有典型信用记录的人的信用度。国宝银行在该市的华人聚集地、新泽西州和宾夕法尼亚州开设了分支机构，并将业务扩展到保险和证券领域。

康奈尔大学法学教授罗伯特·霍克特（Robert Hockett）专门研究银行监管和房地产金融，他认为国宝银行的客户尽管财务视野有限，对网络也不够信任，但他们自行在中国城创造了一种新型的借贷模式。

虽然金融危机是由美国主流银行明知可能导致违约而发放贷款引起的，但国宝银行的低违约率表明该银行在评估借款人的财务能力方面异常精明。正如唐人街报纸的一篇专栏文章所说，“如果每家银行都像 Abacus 那样行事，金融危机就不会发生。”

二十多年来，国宝银行一直健康发展。 池和陈申请贷款的那一年，该公司拥有六家分行和大约一百五十名员工，发放了大约五亿美元的贷款。

国宝银行里有8000多个保险箱，里面保管的，是华人移民家庭的美国梦。



孙启诚夫妻俩有四个女儿，从一开始，他就有意培养女儿们进入家族企业。四个女儿个个优秀，有三个上了法学院，一个去了医学院。



2005 年，时年 37 岁、获得沃顿商学院工商管理硕士学位的二姐孙仪文接替父亲担任首席执行官。大姐孙仪芬虽然不是该银行的员工，但却是董事会成员，并经营着家族律师事务所 Sung & Co.。

孙仪文（左）和孙仪芬



池和陈申请贷款的事项孙仪芬也参与了。

2009年12月11日，房子闭市的最后一天，夫妻俩与自己的律师、房子卖家和其律师、以及孙仪芬进行了一次碰面，在签署最后一份文件时，陈记起了一件事：他的妻子给当时接待他们的那名叫 Ken Yu 的银行职员写了两张总计 2500 美元的支票，他想确保这笔钱已与他的其他付款一起记入贷方。 

Ken Yu



然而，当这对夫妇的律师询问支票的情况时，孙仪芬完全不知道这笔钱的存在，她立即打电话给Ken核实，但他支支吾吾回答不出话来，于是他们取消了交易。（后来在调查中发现 Ken Yu 不仅从这对夫妇那里拿走了钱，还在抵押贷款申请中谎报了收入细节。）

在第二天上班时，孙仪芬立即解雇了Ken Yu，并开始内部调查，发现还有其他两名员工参与了诈骗，也一并开除。国宝银行也向监管机构和执法部门报告了调查结果，随后聘请外部调查人员对贷款部门进行了调查。

开除涉事人员、取消结案，立即上报了相关法定管理机构进行了告知，一旦银行出现这样的事情，这是非常正规的一套程序。

而对于陈氏夫妇来说，血汗钱就这么莫名其妙不见了，实在不能就这么算了。一个月后，这对夫妇走进了纽约市警察局第五分局，他们告诉警方，国宝银行的一名员工偷了他们的钱。

谁也没想到，事情逐渐向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起来。

最开始，纽约警方调查的重点放在了Ken Yu这名员工的偷窃罪名，期间调查人员管国宝银行要了很多资料，银行均第一时间上交。

没想到，检察官真正的目的是调查国宝银行，他们认为该银行的贪污行为很严重，这不是Ken Yu的个人行为，他一定是受了高层的指使。

2012年5月31日，曼哈顿地区检察官赛勒斯·R·万斯 (Cyrus R. Vance, Jr.) 正式宣布对该银行19名员工提出 184 项指控。这些指控包括住宅抵押贷款欺诈、伪造业务记录和共谋。

万斯还大张旗鼓的从华盛顿带来了多名律师法官组成的团队，向全美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国宝银行是造成2008年金融危机的部分原因。



起诉书上称，为了批准不合格借款人的抵押贷款，该银行有系统地伪造贷款申请文件，“夸大他们的资产、收入和职位”。这导致“欺诈性抵押贷款”被出售给联邦政府支持的抵押贷款公司房利美 (Fannie Mae)。房利美购买高风险抵押贷款是次贷危机期间的一个普遍问题，万斯在宣布起诉书的新闻发布会上强调了这一点。

国宝银行成为备受瞩目的抵押贷款欺诈案件的目标，着实令人惊讶。2009 年，国宝银行持有的 4,390 笔抵押贷款中，只有 16 笔陷入困境，拖欠率不到全美平均水平的二十分之一。而在向房利美出售的 3,000 笔贷款中，只有 9 笔出现违约。违约率非常低。

地检署面对这个案子的态度连很多新闻同行都感到奇怪，架势简直是世纪大案一样。国宝银行的9名员工被屈辱性的戴上手铐，游行穿过曼哈顿刑事法院，就像重刑犯一样。

前任检察官Kevin Puvalovvski称，这样的画面让他觉得不可思议，这些人被这样故意当众羞辱，毫无理由的。”如果是一群非裔，他们肯定不敢这么做吧。“

”他们还故意安排把他们拷在一起带出来让记者拍照，其中的三个人其实早已被传问，并且已经付了保释金，等待审问。“







有十名员工接受了认罪协议，以换取出庭作证指控该银行，有些人面临最高二十五年的监禁。

而Ken Yu，那个最早被发现做假账偷客户钱的人，摇身一变，成了地检署的明星证人。

地检署办公室有上百名律师，有的是时间和财力进行大陪审团调查，地检署官员甚至曾告诉孙启诚，你一定会被定重罪，还要缴纳罚金。

而孙启诚选择很简单：硬刚。

这不仅仅是国宝银行要洗清冤屈的问题，更关乎着在纽约唐人街的整个华人群体的名誉。

唐人街熟识孙启诚的人表示，“我很庆幸他们选择了你，因为你是个战士。“

这是个很勇敢的决定，也是个很贵的决定。

就在此时，国宝银行这档离奇的诉讼引起了美国纪录片导演斯蒂夫·詹姆斯 （Steve James）的注意。

他有认识的朋友恰好是孙启诚一家的好友，在认识了这个家庭和了解了一家子的为人后，他相信国宝银行是清白的。

”不过我告诉他们，如果我们真的要拍摄这个故事，我们会诚实的记录，如果有过硬的证据证明你们有罪，那我们也会直接拍进影片中。“

就这样，斯蒂夫的镜头全程记录下了孙家对抗纽约地检署诉讼的全过程。

审判在曼哈顿的纽约州最高法院开始。当时，检方已经收集了大量有关银行活动的间接证据：几乎所有贷款部门的员工都已被起诉或承认犯有伪造就业和礼品信函以及夸大收入等罪行。

尽管如此，在国宝银行传唤的 90 万份文件中，没有任何高级管理层明确表示纵容起诉书中提到的任何活动。 

没有人质疑银行批准了虚假贷款申请。 分歧在于，国宝银行指出这是员工的个人行为，而检察官坚称这些员工正在执行银行的默认政策。 

作为最开始牵涉此案的明星证人Ken Yu，审判开始三周后出现了。此后他数次上庭作证，但谎话连篇难以自圆其说，之后的五天一直在“我不记得了”的循环中。国宝银行的律师表示，通常辩方律师做一辈子也不会碰见这么多次。“陪审团最后都被他拙劣的谎言给整笑了。”

当时已经报案的池女士曾应地检署要求对Ken Yu的电话录了音，录音里清晰的听到Ken Yu 还自己主动要了小费。

接下来是一段关键问话。

池女士：“所以你们员工作假什么的，国宝银行全部都是知情的对吧？”

Ken Yu 明显沉默了三秒，“....我，我是这么觉得的。”

律师：你为什么沉默了那么久？

Ken Yu：...我，我在开车

当时陪审团的成员表示感觉Ken Yu的谎话张嘴就来，大家都等着看他会怎么着把国宝银行上层和贪污诈骗这些事情直接联系到一起，但即使这样，他也没说出什么。

后来调查发现，这些贷款人员故意不让银行内更高层和保证人等目击他们在干了什么，如果保证人来到他们那一层，他们就停止讲话把人带到外面去说，他们还做签名造假。

地检署想影射是银行建议客户自己填写假资料去满足贷款要求的，但传唤的一个又一个的证人表明，不仅是贷款人员，借户也尝试着欺骗银行，为了获得贷款。

在应诉过程中，孙启诚一家人有分歧，有争吵，每次庭审后都会激烈的讨论很久常常忘记了吃饭，但父母与女儿们的心始终在一起，非常团结。



陪审团的审议从2015年五月下旬开始，持续了近两周。陪审团内部也对判决有了争议，有成员甚至希望判定国宝银行有罪的理由是，在金融危机的背景下对其他银行有杀鸡儆猴的意义。

6月3日陪审团投票，8人投无罪，4人投有罪。案件陷入了僵持中。

最终，法官恳求陪审团成员再次作出裁决，4日陪审团再次投票，这一次，12人全部投了无罪。

法庭人员最终裁定，国宝银行及其共同被告在所有罪名上均无罪。法官念着240项罪名，每一条罪名后面一次又一次的念着，无罪。

孙家人当场喜极而泣，拥抱庆祝。



镜头里的孙老读到当年获胜的新闻时仍然难掩激动。



曼哈顿地检署给Ken Yu判刑坐牢6个月，五年缓刑。

没有其他国宝银行的人员坐牢，地检署收回了对于其他八位员工的指控。

时至今日，在2008年金融危机后所有因抵押贷款欺诈而受到调查的机构中，国宝银行至今仍然是唯一一家被指控贷款欺诈的美国银行。

获胜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居民和企业主纷纷打电话祝贺孙启诚夫妇。

针对国宝银行的起诉全部被驳回，但对于孙家人来说，这并不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他们经历了长达5年的煎熬，银行贷款业务完全停摆，官司花费总共超过1000万美元。

也许美国梦还有的追，只不过这一次，它真的有点贵。

在很多人看来，地检署本是想通过起诉第一家与金融危机有关的银行来树立一面旗帜，因此早在新闻发布会上就迫不及待的把国宝银行与美国的金融危机联系在一起，但这不是次级抵押贷款。这不是信用违约掉期。这是一种普通的、低级的欺诈行为，几乎到处都在发生。

重点是，这一切都与 2008 年没有任何关系。

记者Matt Taibbi 指出，那些大银行被指控过更多更严重的罪名，几乎每家大银行和金融机构在参与大规模诈骗，他们发布大量房屋贷款，尤其给中低收入的借户，然后再把这些贷款重新包装后卖给投资者，假装他们是低风险的有价证券。这些是极度危险的贷款，随时有可能崩盘，而在2008年也的确崩盘了。

但如同房间里的粉色大象，没人敢站出来戳破这个事实。

“因为一个大机构的整体损失会牵扯太多，所以如果指控他们，就会毁掉整个经济体系。”

“很明显，我们对于某种犯罪是不处理的。”

too big to fall, but smal enough to go jail.

2018年，纪录片《Abacus: Small Enough to Jail 》问世，轰动全美。



该影片获得了当年奥斯卡最佳纪录片提名，虽然未最终问鼎，但让全美知道了这家华人创办的银行，如何以卵击石，对抗司法系统的故事。

这也是一个美籍华人家庭的写照。在电影节巡回演出后，很多观众真诚的对着主创人员说谢谢，导演斯蒂夫表示，这不仅是对我们，也是对孙家人，感谢他们表现出的韧性和勇气。

Abacus 的中文直译过来就是中国的算盘，算盘在中国人眼中如同国宝一样，所以起名为国宝银行。



孙启诚的办公室位于银行总部的第四层，陈设简朴，一箱箱的文件在地板上堆成了一座小山，法律期刊堆放在廉价的书架上，角落里有一棵盆栽棕榈树。唯一的颜色来自办公桌上的一套茶具。

年近九十的他主要生活在佛州和康涅狄格州之间。他举止慈祥，性格坚强、纪律严明。不轻易说话，但一出声一言九鼎。

一直以来，纽约唐人街浓厚的亚洲氛围让远离家乡的他找到了家的感觉，在这里他可以保持在中国的生活方式，临街满满的烟火气。



每年，孙启诚都会和妻子看一遍美国的经典影片《it's a wonderful life》，故事主人公帮助社区人民的情节也深深触动着他们，“我也想像他一样，帮我的社区做点什么。”

”真希望我们的故事也能有一个这样的圆满的结局。“



我们站起来的时间很短，要走的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