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庵／京滬行腳

人之餘年，當都花在「值得」之事。

值得見的人，值得去的地方，值得說的話，值得聽的音樂，值得吃的食物……乃至值得一讀再讀的書。

未必「開卷有益」，但使「開卷有趣」，也就值得了。

曾經有過一本，送走後一直念想，前些天從舊書店又帶了回來。

湯姆・克蘭西（Tom Clancy）《獵殺紅色十月號》，三十多年前老書。今日開始翻讀，一發不可收拾。來日啟程赴京滬，估計歸來時或可完卷，超過八百頁，夠看！

──旅行與讀書，人生大樂也。

● 之一

下榻虹橋樸實旅館，一夜安眠，早上醒來便聽到鳥叫聲，以及微弱而有節奏的「啵啵、啵啵啵」遠處施工聲，揉和成一種特殊的靜謐，陽光升上來，一切更安靜，讓人想到「靜安寺」三個字──這是上海，最能摶和的城市。

昨夜與新舊朋友大團聚，吃好講足，最好的是笑話不斷，五年聞所未聞的新鮮趣事一一端出配飯，「冷眼世事，會盡人情」，上海人的飯桌就是妙！

毛尖來了，一見面就是大大擁抱，事事都在不言中，還能平安見面就是最大幸福！

但最歡喜的一件事是今早終於拜見老菩薩了。

老菩薩是念佛人，高齡九十一，每天除了不得不的「吃睡」兩事，便是念佛，念得身心透徹。

「我以前念《心經》、念《地藏王經》，現在只念阿彌陀佛四個字了。」老菩薩神清氣爽地說，笑容帶有一種天真的燦爛。

「我們認識、見過的。」我也笑著說。

「喔～是呀是呀，我懂我懂，好久不見啊～」

把母親生前持念的念珠交給老菩薩，她回賜我長年持念的一串九華山念珠，兩人相視而笑，歡喜禮讚，真是不可思議啊～

於是，快快樂樂來去吃飯，平平安安回去睡覺。

● 之二

順利完成講座。沒想到來這麼多人，昨天現場簽的，預售囑簽的，估計超過一百本吧！有讀者連二十多年前台版《蠹魚頭的舊書店地圖》都帶來了，更謝謝友人特地從南京趕來，希望沒讓人失望了。當然最要感謝陳子善老師，沒有他跨刀，我大概講不出什麼東西。高興有他！

晚餐後，去拜訪一家書房，也是畫室，主人繪畫功力直追宋人，生平僅見。書房入眼皆寶物，小而溫馨，滿而不溢，充滿趣味。主人抽菸斗，上好菸葉，滿室撲鼻香，有意思的物件一件一件拿出來，看得不亦樂乎，又開眼界，曾經我眼真有緣。

午夜歸去，跟著法國梧桐走，車行無喧，靜謐的上海。

● 之三

海上奇人多，一家比一家有。

到友人家拜訪。

「看線裝書？」「有！」

「看洋裝書？」「有！」

「新文學？」「有！」

「看字？看畫？看其他？」「統統有！」

有不稀奇，還都精絕！每一件都是獨坐大雄峰，更有意想不到，深深水底走的。

「看不完了。」

「沒關係，下次來。別人不行，對你永遠開放！」

──曾經我眼，得過我手，我真幸運，此日真幸福。

● 之四

此夜，投宿天壇附近一家小旅館。

住小旅館是我的嗜好，尤當獨自旅行時。小小不過幾疊榻榻米，坐臥於此，自成天地。

早上醒來，拉開窗簾，閉門念佛、看書，氣力補足，出門去！再開門天已暗下，一人一室，再看書再念佛。多好！

「五年沒回來，家裡許多東西都壞了，白紗窗簾脆化，一摸，像雪花紛紛掉落……」昨晚長聲大哥接風賜飯，他說。這讓我想起了那個上海姑娘的話：「我最喜歡白老師的《樹猶如此》了，時光流逝人獨老……」於是瘂弦來了，如歌的行板，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阿彌陀佛。

來北京看的是人，帝都，五湖四海都湧來。昨夜同席便有一位福建莆田姑娘，一位河北衡水姑娘，以及一位貴州苗族少年。福建姑娘帶來「文旦」，大家從閩南話、福州菜聊起，一路聊到武強年畫，琉璃廠的衡水人，乃至苗人整蠱、苗刀、貴州菜……聊到興盡始罷。大哥喜愛結交小友，關照年輕人，我跟著長見識了。

歸來，洗洗旅途風塵，天子腳下一夜無語，醒來又一天。

● 之五

上海看書，北京看人。

昨夜又吃飯喝酒，中國書店飯局。座上故人多，竟逢二十年前緣遇如今都忘的「老」友，何以得知？「冷攤閒看有地圖，典盡春衣又買書」，他帶來一冊《蠹魚頭的舊書店地圖》，明明白白蠹魚頭題簽在。

「整整二十一年，沒這書，我都記不得跟您吃過飯了。」我看著所署日期感慨說。

「難得您來，得再題一次呀～」

「行！」心裡努力湊句。「京華煙雲中老去，深秋時節又逢君。」不管平仄，努力湊出兩行字。

喝好酒，三十年威士忌；吃好菜，聚德樓飯莊也算京師老字號了。說說笑笑兼拍照，請人用我手機拍不少，歸來卻發現一張也沒拍到。

飯局看人，大抵而言，上海談笑風生愛說段子，一段接一段笑不完；北京高談闊論自為雄，總能聽到新奇得讓人心生懷疑的理論見解。昨天日夜入耳的驚奇真夠回去琢磨大半月了。

旅途漸近尾聲，一路走來，飯桌不時冒出「吳興文」三字，人人嘆息，都說喝壞了英年早逝。我於是不敢多喝，尤其在北京。燕趙男兒多豪傑，會灌死人的。

● 之六

北京護城河還在，據說「二環」就是圍繞一圈闢建的。

小旅館對街下台階就是護城河，楊柳垂岸，河道整治得很不錯，雖看不出水裡有魚否？岸邊倒是常見一排悠哉的垂釣人。

「大爺，有收穫嗎？」

「就一小條，魚少啊～」

「那您還釣？」

「我這是姜太公釣魚，秋天唄，曬太陽比釣魚重要……」

大爺悠哉，護城河悠悠，水是活的就可交流聊兩句。

小旅館有餐廳，每天早上總會遇到一位身材高大的紅衣喇嘛獨自進餐，羅漢長相，十分威嚴，看了好幾天，今早終於鼓勇開口：

「師父，我能為您拍一張照片嗎？」

「可以！」

「謝謝師父。」

自然也就聊了起來，師父來自四川甘孜，到京治病，幾天後也要回去，他很高興有人跟他說話，拉我到他房間，送我兩本他寫的書，還自拍合照，真是有緣！

一切更加圓滿，我也準備一小時後歡喜歸家。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