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馨潔/沒有用身體走過的算不算路?

聯合報 張馨潔

當讀者聚焦於題材的特殊性,著眼於《傴僂》(麥田出版)中具有顛覆性的訴求時,那樣的側目與齟齬感,或許正是作者市川沙央獻給這個社會的挑戰,讓讀者無形之中也參與了這部作品的完成。

井澤釋華是一位身障女性,由於肌肉病變連帶影響心肺功能與血氧飽和度,國二開始便坐上輪椅,依賴氣切插管與人工呼吸器維持生命,主要活動範圍僅十個榻榻米大。《傴僂》故事發生於一棟公寓改建成的護理之家,這是父母留給她的遺產,起居有照服員、照護管理師照看,生活條件優渥。

「像普通女人一樣懷孕並墮胎,是我的夢想」、「如果能夠重生的話,我想成為一名高級娼婦」,這些文字在井澤釋華的匿名推特上發表,如果主角為健康女性,這樣的小說題材不算新鮮,但若是活在一個不為她設計的世界裡,被整個社會如唾沫般咳吐在外,爭取自我的完整性便是艱難,且沒有範本。

小說裡提到一則抗議事件:小兒麻痺的女權運動者米津知子向〈蒙娜麗莎〉噴塗紅漆。主角表示,當身障人士的生殖權受到社會與法規的嚴苛挑戰,當他們的身體隨著時間逐步損壞,何以受到保存的文物、建築卻仍舊能以完整的姿態存在──那便是玷汙〈蒙娜麗莎〉的理由。

高明的是,小說並不止步於此,探討殘疾者生殖權的基本爭議性議題僅僅是鋪墊,作者以情節更進一步展現傷殘者面對的課題,是個體被整個社會從認知上被剝除,被除卻對於人性合理的、多面的預設,被劃分成另一種陌生生物般的存在,僅靠著他人的窺探慾或是油然而生的憐憫,甚至是展現異於常人的正面價值觀,才能勉強重新嵌入社會。

若想如同主角期望,像個一般人或者像個人,不被賦予任何意義,不被注視的活著,擁有選擇墮落的權利,就像她虛弱的身體要承受分娩,或是重新投胎一樣困難。如此一來,看似荒謬的懷孕再墮胎相對可行,抵銷各層矛盾。

她被迫以一種對抗的方式面對生活,就算是精神上的天賦人權──閱讀,也是一種劇烈的磨耗,使她的脊椎更加彎曲,肺部被擠壓。「出版界是正常人優位主義的世界」,她如此憎恨著紙本書。然而文字亦是一種讓她能夠脫離身體桎梏與其他人齊平的方式,沒有性經驗的她在網上匿名撰寫情色文章,用最露骨的情慾俯視著讀者,再將稿費捐給食不飽腹的窮人,成為弱者角色的逆轉與反叛。

全書的設定層次無比精巧,旋繞出一層又一層關於屈辱、尊嚴、情慾、快感的追索,聳動的題材之下是對人性精準的透析,一劍封喉。主角設定與作者經歷之間的重疊像是劇中之劇,折射之間虛實錯落,不禁令我想像:或許最有力的反叛,便是寫下這一本震撼之作,毫不留情的擊打這個世界。

文學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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