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ck This Job（上）俄國最後一家獨立電視的波折命運

2022/10/05 阿潑

本文涉及《來幹電視台》的劇情內容，請讀者留意。

2010年4月，位在莫斯科的雨電視（Dozhd TV）開播。這個獨立電視台某種程度呼應了賈伯斯、歐巴馬這類西方意見領袖試圖讓世界更美好的主張，以「改變世界的人，改變你我的人，雨電視，正向的頻道」為口號，希望抹除性向、宗教、族群膚色等界線，「你我同在」。因此，即使這家電視台開播表現得七零八落，毫不專業，成為同業的笑柄，工作人員仍然很快樂，彷彿俄羅斯這個國家及媒體的未來，就跟雨電視的粉紅設計一樣，多元且充滿希望。

彼時，正是德米特里‧梅德韋傑夫（Dmitry Medvedev）當政時期。在紀錄片《來幹電視台》（F@ck this job）中，可見雨電視創辦人娜塔莎．辛迪耶娃（Natasha SINDEYVA）見到他，如同見到瑪丹娜一樣興奮，她希望這位總統可以勇敢競選連任－－這位國家領導人和當時的辛迪耶娃一樣，總帶著粉紅濾鏡看世界，說最重要的事情是「愛」，談原則則是「自由比非自由更好」，這些話令娜塔莎的第三任丈夫、亦是雨電視的投資商亞歷山大‧維諾庫洛夫（Aleksandr Vinokurov）感覺到擁有這樣的總統，俄羅斯將是個美好的國家。

事實上，梅德韋傑夫僅是普丁的權力工具──為了避開連選連任的爭議，繼續掌握政權，普丁將梅德韋傑夫推上總統大位等待屆滿，再出馬參選。而蓄勢待發的雨電視，雖因製作政治諷刺喜劇大受歡迎，但也在諷刺普丁與梅德韋傑夫共謀關係的這一集，遇到強烈的挑戰──身為CEO的辛迪耶娃雖以「不要人身攻擊」的理由要求這集節目下架，但不管從那個角度看，無疑是種「自我審查」，不僅令工作人員不滿，觀眾亦感覺遭到背叛。

這正是雨電視開播滿一年之時，也是這家獨立電視台在政權轉換之際，面臨的第一個波折。辛迪耶娃的處理方法是避開爭議，進而邀請梅德韋傑夫到電視台參訪，開心地聆聽他的肯定讚美。此舉在外界看來，更像是這家獨立電視台透過下架節目與這個政權「交易」。雨電視內部遭到打擊：工作人員在電腦前看著洗版的批評而掉淚，共同創辦人、電視台節目總監薇拉．克里切夫斯卡婭（Vera KRICHEVSKAYA）甚至憤而辭職。

2011年4月25日，辛迪耶娃（左）邀請梅德韋傑夫到電視台參訪，開心地聆聽他的肯... — 2011年4月25日，辛迪耶娃（左）邀請梅德韋傑夫到電視台參訪，開心地聆聽他的肯定讚美。圖／美聯社

然這次風波在雨電視台此後12年的發展中，小得如石頭掉進湖水裡一樣，真正的困難與危險是從普丁再次掌權浪湧而來──至俄烏戰爭開打的今時今日，雨電視被迫關閉，故世界皆以俄羅斯最後一家獨立電視台來定位雨電視，並關注其下落與未來。而昔日天真美麗的辛迪耶娃再如何愛作夢，都不會夢到過著光鮮亮麗生活的自己，這10年間因為「電視王國」的夢想而狼狽憔悴，不僅成為國家的敵人，還淪落到逃離祖國的境界。

雨電視的成立、過程與關閉，都收錄在克里切夫斯卡婭執導的紀錄片《來幹電視台》（F@ck this job）裡。這部紀錄片在2022年俄烏戰爭爆發之後，於歐洲等地放映，並提供俄羅斯地區觀眾線上收看，今年秋天，亦在台灣的公視頻道與國際女性紀錄片影展放映。當初憤而離開雨電視的克里切夫斯卡婭，轉而投入紀錄片拍攝製作行列，而屢遭普丁政權鎮壓的雨電視也成為她關注的對象。辛迪耶娃，自是主角。

1971年出生的辛迪耶娃在《來幹電視台》中，以開著粉紅色跑車的姿態從白色豪宅中出場，乍看有比佛利山莊的錯覺，故也讓此紀錄片起頭節奏略帶好萊塢風格。辛迪耶娃確實如麻雀變鳳凰：4歲時父母離婚，由祖父母帶大的她，孤獨但不缺少關愛，長大後擔任電視節目製作人、音樂頻道總監，鎮日流連在香檳派對，儼然是個派對女王她的經歷顯示蘇聯解體的一代，在這過程中累積財富、晉升中產階級的變化。彼時處處充滿商機，而她也敢於作夢。2008年，她夢想建立一個電視王國，而當時的丈夫維諾庫洛夫是個銀行家，正好可以滿足她。

「經濟像嗑了藥的高漲，凡事都有可能，人們只會往前或往上衝刺。」維諾庫洛夫在鏡頭前如此說道。

2011年的風波在雨電視台此後12年的發展中，小得如石頭掉進湖水裡一樣，真正的困... — 2011年的風波在雨電視台此後12年的發展中，小得如石頭掉進湖水裡一樣，真正的困難與危險是從普丁再次取得政權後浪湧而來。圖／路透社

此前，辛迪耶娃未曾投過票，政治於她而言，宛如平行世界，她當然知道那些政治領導人的名字，其他則毫無興趣，那可是富貴的千禧年，紙醉金迷，誰會關心政治？打算成立電視台的她，也不懂新聞，單純想要建造一個不分你我、可以良性溝通的媒介，而記者出身的共同創辦人克里切夫斯卡婭則提醒她：「真相與真實生活是我們所有工作的根基。」她們都希望可以讓人們盡量終於自我，表現出真實。

從紀錄片中的訪談可知，應聘的工作人員對於辛迪耶娃的第一印象，不是一身炫亮紫色的時尚，就是可以輕鬆抱起別人的嬰孩，直接敞開衣服餵奶的親切大方。這些印象凸顯了辛迪耶娃的個性，而創立的電視台之所以命名為「雨」，也充滿了她的夢幻風格：

「夏天的雨，給人難以形容的感覺。」辛迪耶娃在鏡頭前淋著雨說，雨後有彩虹，想赤腳在雨裡奔跑，

「我覺得這是一場冒險，對我來說這就是一場冒險，其實這個電視台最適當的名稱，就是『冒險頻道』。對我而言，雨就是冒險。」

一語成讖，雨電視台像是走在一條顛簸的道路上，考驗一個接著一個，他們必須過了一坎又一坎，才能繼續往前。開播不久，辛迪耶娃與工作人員們已發覺，雨電視所呈現的畫面與其他電視台相當不同，例如發生在2011年1月的多莫傑多沃國際機場炸彈襲擊事件在BBC、CNN已報導，twitter也已廣傳照片的情況下，身處最前線的俄羅斯媒體卻無報導，僅有雨電視台傳遞這則新聞。「我們討論的新聞，國營媒體卻都不談，像是不曾發生。」他們發現自己與其他媒體宛若處在兩個世界。

此時，仍是梅德韋傑夫執政時期，該年年底即將國會改選。雨電視台感覺到，梅德韋傑夫所代表的政治現代化將結束，言論鬆綁也即將不在，他們面臨的是加強媒體控制的未來。故在梅德韋傑夫宣布支持普丁出馬參選總統的新聞播報中，雨電視台主播便對觀眾直言前：「我們處於某種實驗階段，類似時間停止的實驗。未來12年我們可以不被改變而存活下來嗎？」希望渺茫。

該年年底的選舉日，雨電視台記者們分別到各投票所觀察選舉，而從未投票的辛迪耶娃也前去投票，並透過鏡頭呼籲人們珍惜自己手中的權利。不出意料的，記者們在開票過程中發現做票情形，普丁仍然高票當選。示威抗議的聲音上了街頭，雨電視台記者守在現場報導，甚至遭到逮捕。

2011年底，俄羅斯國會改選，梅德韋傑夫所代表的政治現代化將結束，且梅德韋傑夫也... — 2011年底，俄羅斯國會改選，梅德韋傑夫所代表的政治現代化將結束，且梅德韋傑夫也宣布支持普丁出馬參選總統。圖／美聯社

「我們處於某種實驗階段，類似時間停止的實驗。未來12年我們可以不被改變而存活下來... — 「我們處於某種實驗階段，類似時間停止的實驗。未來12年我們可以不被改變而存活下來嗎？」圖為 2011年12月，在莫斯科上街抗議國會選舉的民眾。圖／路透社

像是一場遲來的公民與媒體課程，辛迪耶娃開始醒悟：

「起初我以為雨電視是一個文化性、知識性、生活風格類的頻道，但我越是瞭解實際情況越是發現自己處在資訊的浪潮裡，深入了解之後這才發現我們周遭有許多不公不義，真的，我以前根本沒有察覺到，不知道有這些事存在。我無法繼續對此不予置評。」

正也是示威抗議的現場報導，讓雨電視直播追蹤數暴增，代表對於數以千計不在現場的觀眾而言，這些新聞有多重要；與此同時，辛迪耶娃接到來自官方的電話咆哮，批評雨電視台協助散播美國國務院的陰謀，「我們不是效力於你」，聽到這個女性斷然阻止官方干預的回應，對方怒而丟下一句「要把你們毀了」的惡言。

抗議愈演愈烈。隔年的5月普丁就職典禮前夕，不斷追蹤進度的雨電視遭到駭客攻擊，直播中斷。這是一次最赤裸的警告。資訊部的工作人員僅表示：在劫難逃。

2013年，俄羅斯政府透過刑法修正禁止宣傳同性戀。學者評論道：這意味著俄羅斯歷史上第一次合法引進次要公民的概念。對於雨電視來說，這個法律修正案的重傷了團隊，因為該電視台有超過半數的「次等公民」，其中還有第一個出櫃的名記者－－這位記者感到很緊張，但辛迪耶娃與丈夫僅是叫他進房間，讓他在專訪的雜誌上簽名，抱一抱他，並讓他休假。

幸好，這個打擊沒有直接影響雨電視台的營運。這一年，雨電視台得到很多廣告收益，受到觀眾喜愛，他們認為自己是新時代的聲音，是未來的媒體。而應徵雨電視台工作的人也都被告知：「我們給的不是工作，我們給的是夢想。」

2014年1月，雨電視詢問觀眾「蘇聯當時是否應該投降列寧格勒，以拯救在納粹政權期... — 2014年1月，雨電視詢問觀眾「蘇聯當時是否應該投降列寧格勒，以拯救在納粹政權期間死亡的100萬民眾？」此舉也讓雨電視惹禍上身，普丁發言人指出電視台已經越過紅線。圖為同年2月的辛迪耶娃。圖／歐新社

2014年2月，民眾聚集在莫斯科，抗議俄羅斯有線電視台要移除雨電視頻道。圖／美... — 2014年2月，民眾聚集在莫斯科，抗議俄羅斯有線電視台要移除雨電視頻道。圖／美聯社

雨電視台持續追蹤政府官員的貪腐，並在2014年烏克蘭人民走上基輔廣場示威抗議時，到了現場。人在現場連線的記者堤木爾‧奧立夫斯基（Timur Olevsky）稱這宛如戰場，在爭相推擠的慌亂狼狽中，他那聲「幹，這是什麼鳥工作啊，靠北（shiit..Fuck this job, fuck）」，便成了《來幹電視台》這部紀錄片的劇名。這句髒話在各種意義上呼應著具有新聞意識的俄羅斯媒體人的心聲。

對於這場發生在烏克蘭的抗議行動，俄羅斯媒體意見很分歧，國營電視台將參與者定位為法西斯主義者，並將焦點放在放火攻擊烏克蘭特警的人身上，而雨電視則從多種角度進行報導。幾天後，在列寧格勒圍城戰的週年紀念日當日，雨電視在晚上九點的播報畫面只剩下一片黑幕－－普丁政權無預警地將這個電視台從有線頻道移除，但隔日政府才發佈新聞稿譴責雨電視，再隔一日雨電視真正從有線頻道中被撤除。其觀眾數雪崩式下降，廣告商也紛紛解約，後來他們從有線電視頻道業者的口中得知，「上頭」請他們找各種藉口和雨電視中止合約。儘管普丁始終否認自己介入干預，憔悴的辛迪耶娃仍揚言向普丁提告：為了這一行，為了獨立電視台。

原本富裕的辛迪耶娃與丈夫，失去了原本的生活，而雨電視的工作人員也必須減薪，才能勉強維持電視台運作。他們轉戰網路，展開訂閱制，繼續播報新聞，追查真相——包含從2014年7月的馬航墜機事件，查到普丁供給烏克蘭東部恐怖份子武器，也查到了俄羅斯軍隊在烏克蘭的頓巴斯準備軍事活動。但普丁否認這一切。烏克蘭則公布了逮捕的俄羅斯軍人，而這些軍人並不清楚自己進入了烏克蘭領土。此時，雨電視台在採訪現場受到攻擊，辛迪耶娃亦遭受到跟蹤威脅。最後，雨電視台被驅趕出原本的辦公場所，而且找不到新的居所──當租賃者聽到他們是雨電視，便拒絕他們入駐。

但雨電視還是想辦法存活了下來，勉力運作。工作人員說，這不只是為了辛迪耶娃，不是為了保住她的夢想計畫，也不全是為了她的夢想，而是為了拯救作為資訊來源的雨電視，是為了要保住他們的主張，「希望我的國家，能像這些人（工作人員）的臉孔一樣。」然而，普丁政權鎮壓異見之事仍然持續發生：反對黨領袖遭到暗殺、辛迪耶娃活在威脅恐懼下，而電視台內部則分裂爭吵。

旁觀這一切發生的克里切夫斯卡婭，感嘆地說：「在一個人口一億四千萬的國家，只有六萬人願意付費看獨立新聞，付費牆是維繫雨電視的生命線，但這麼少觀眾是不能改變世界的。我們這五年來贏了小戰役，卻輸掉了大戰，我們的大冒險沒能把世界變得更好。只要你隱身在付費牆背後，永遠不平衡收支，你對政府就不構成威脅。」也是在這個時候，克里切夫斯卡婭決定將這一切拍成紀錄片。

2022年2月24日，普丁宣佈入侵烏克蘭。圖為5月13日，烏克蘭工作人員搬移俄軍... — 2022年2月24日，普丁宣佈入侵烏克蘭。圖為5月13日，烏克蘭工作人員搬移俄軍的遺體。圖／美聯社

2020年，雨電視開播滿十年之時，辛迪耶娃已不是十年前的那個政治冷感的自己了，... — 2020年，雨電視開播滿十年之時，辛迪耶娃已不是十年前的那個政治冷感的自己了，但，俄羅斯也不是十年前那麼充滿希望的國家了。圖／劇照

2019年7月，普丁政權禁止反對黨候選人參選議會議員，示威遊行再次爆發。國營電視台依然裝作若無其事，只有雨電視播報，其訂閱數也因此暴漲，雨電視並不打算藉機得利，故撤掉付費牆，讓人們能夠免費收看，「我們要把看到的真相報導出去，這是我們身為新聞記者的社會責任。」

與此同時，雨電視台遭警方突擊調查，辛迪耶娃也收到調查傳票，要求她到庭說明。普丁政權加強了騷擾的手段，阻止真相被報導出來。辛迪耶娃的丈夫維諾庫洛夫不免自問：「生命中什麼才重要？上前線作戰、英勇地戰死？還是長壽、死於某個常見疾病？對個人和電視台而言，兩種情況都有可能。」他們夫妻因對雨電視台的意見不同、裂痕加深，老天爺像是深怕考驗不夠一般，讓辛迪耶娃於此時罹患乳癌。2020年，就在她遠赴德國治療期間，普丁宣布修改憲法。而這無疑讓他取得執政到2036年的資格。

辛迪耶娃知道在自己的餘生中，普丁不會改變，便也堅定了自己的意志，

「現今的記者就像醫生一樣，他們來到了前線，就像醫生一樣，雖然記者和醫生都不是自願如此，對記者而言，這一刻是需要勇氣的…. 我愈來愈了解，我們為何需要雨電視和為何要工作，我們的職責是向人們解釋這件事，在這個複雜的情況下引導他們，」

她說，「當他們斬除這個疾病時，感覺就像我斬除了不需要的東西，少了不好的東西，我覺得鬆了一口氣，我覺得…或是甚至不用想，就能確定雨電視是需要存在的。」

2020年6月，即使知道修憲公投只是表面作秀，無論如何都會通過，辛迪耶娃還是去投了反對票，表達自己的意見。雨電視開播滿十年之時，她已不是十年前的那個政治冷感的自己了，但，俄羅斯也不是十年前那麼充滿希望的國家了。

而雨電視更是不斷被驅逐：2021年8月，俄國司法部將雨電視歸類為「外國媒體，2022年2月24日，雨電視開始在烏克蘭，24小時現場直播戰爭新聞，3月，雨電視再次被強制關閉和封鎖，記者被迫離開俄國。而辛迪耶娃夫婦也分開了。

▌下篇請參考：〈F@ck This Job（下）普丁在看你...一位俄國記者見證的新聞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