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國官媒的「良心戰爭」?不准出現戰爭的反戰新聞室
▌俄國官媒的「良心戰爭」?不准出現戰爭的反戰新聞室
「由於俄國刑法規定不能報導『戰爭』,所以媒體處理這則直播入侵事件時,只好把反戰標語碼掉,僅留下不犯法的那一句:『您收看的全是謊言!』」與15年不義重刑對賭,在官媒王牌新聞節目〈時代〉直播中出鏡示威反戰、對整個俄羅斯高喊「您收看的全是謊言!」而被警察強抓逮捕的「造反編輯」瑪莉娜.歐薇斯揚尼科娃(Marina Ovsyannikova)。在歷經14小時的人間蒸發後,15日晚間終於「暫時獲釋」。
消息傳開後,許多俄國的官媒同行、國際輿論,都欽佩聲援瑪莉娜的「捨命勇氣」,因為短短5秒鐘的反戰插播,尚不知能否喚醒俄國民眾,卻幾乎注定毀滅他的未來人生;但在烏克蘭側,卻也有不少批評質疑直到24小時前都還在為俄國戰爭機器上油宣傳的瑪莉娜,只是俄國媒體圈「諉過洗白」的套招表演,「只要侵略戰爭還繼續殺人,俄國政府體系裡就不存在真正的『良善俄國人』。」
來自烏克蘭輿論的憤怒質疑,固然有其因戰爭血仇而累積的委屈、不滿與情緒,畢竟在全世界為這個「善良俄國編輯」鼓掌叫好的同時,成千上萬個烏克蘭平民卻仍在俄軍無差別轟炸的火海裡嘶喊、哭號,滿心疑惑地失去了最愛、失去了生命——但把整個國家的責任,推到一個已經捨去一切的覺醒者身上,又當真合理嗎?
事實上,在2月24日入侵戰爭開打後,俄國各大官媒體系裡,正沉默地出現「集體離職潮」,許多第一線的記者與編輯,再也受不了為國家「製造真相」的說謊壓力,他們有人無法躲過良知譴責、也有人憑新聞人的「特許資訊窗口」了解到國家經濟與社會的崩潰在即而趕緊「棄職逃亡」。
可相比之下,仍有更多人「明知說謊」卻選擇留在原地,繼續日復一日地說著連自己都不相信的「特殊軍事行動」謊言。更殘酷的是,與烏克蘭人所預見的一樣,無論瑪莉娜的初衷與意志為何,3月14日的那5秒鐘反戰放送,也確實被動起來的俄國官媒機器挪用成「宣傳樣板」——莫斯科要用這個造反編輯的故事,反向宣傳「只有俄國才真正享有言論自由」,但同時瑪莉娜也還是得面對高達15年的重刑懲罰,「這就是殺雞儆猴。」
根據俄國獨立媒體《梅杜莎》的追蹤報導,人間蒸發的瑪莉娜,一路被警方控制14小時後,才因認罪簽字而獲得暫時保釋。但在這被捕的14小時裡,瑪莉娜不被允許與外界接觸、不能聯絡律師、不能睡覺,直到自己簽字認罪為止。
趕來救援的人權律師組織表示,瑪莉娜目前已經認罪的罪名,是因干擾官媒新聞直播而被起訴的〈擾亂公眾秩序罪〉,全案目前只需要繳交3萬盧布的罰款就好;但瑪莉娜在直播中吶喊的反戰標語與口號,則確定已被俄國政府立案調查〈對俄國國軍散播侮辱或不實言論罪〉——這條法律是俄國政府專門為了鎮壓烏克蘭戰爭資訊,而在今年3月緊急頒布的恐嚇式刑法——各路媒體擔心瑪莉娜可能面臨的「15年有期徒刑」即是此罪之罰。
與他的錄影自白一樣,瑪莉娜是1977年出生在烏克蘭東南的敖德薩,他的父親是烏克蘭人,母親是俄羅斯人。大學時代在俄國唸書,之後一路投入新聞工作,並經由介紹加入俄國收視群體最大的老牌官媒《第一頻道》新聞部,並負責處理國內城市新聞至今——根據同事私下的說法,瑪莉娜的工作狀態一直非常穩定,除了貓貓狗狗之外,很少與人討論政治或「敏感議題」,直到2月24日俄軍正式入侵烏克蘭為止。
新聞圈的舊識們,對《梅杜莎》透露:在俄軍入侵烏克蘭之後,瑪莉娜的情緒與生活明顯受到影響,這一方面可能是他的父親是烏克蘭人,二方面或是長大的故鄉敖德薩遭遇攻擊,三方面則可能是瑪莉娜的大兒子才剛要年滿18歲——照俄國兵役法的規定,這已經是要受召入伍服一年兵役的年紀——但無論怎麼說,瑪莉娜確實是因為烏俄戰爭而被「強制覺醒」。
「瑪莉娜不是官媒裡的特例...從這場戰爭開打以來,《第一頻道》或者所有俄國官媒的新聞工作者都一樣,大家的壓力累積全都接近精神總崩潰。」一名仍然在職但堅持匿名的《第一頻道》新聞組員工,對《梅杜莎》如此透露:
「在官媒裡工作的每一個人,我是說真的...絕無例外的每一個人,都明明白白地知道:我們的工作就是在說謊、在製造謊言。」
「大家都很清楚前線的戰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些人看得見《路透社》、《美聯社》還有全世界不同管道直播回來的真實畫面,但整個制度要我們從中還原的,卻是一個完全不存在的平行現實。」這名員工說:
「...但編輯台的長官們卻都這樣安撫我們、給大家保證,他們說: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很快就會被斬首,等到基輔政權垮台,戰爭很快就會結束了——到時一切就沒事了,真相的管制就會鬆綁到『從前一樣』,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所以不用擔心『船過水無痕』的事...」
「...但隨著時間的過去,澤倫斯基不僅沒有死,還成了全世界的抗俄英雄,新聞室裡的人們開始大腦短路、恐慌、緊張崩潰,大家開始自問『我們究竟在幹什麼?』,而瑪莉娜即是其中一人。」事實上,隨著戰爭的局勢惡化,許多因工作而取得境外資訊管道的俄國媒體人開始大規模的棄職逃亡,有的人乾脆離職舉家離境,但更多人是想盡辦法利用裙帶關係,試圖在還來得及的時候把家人送出國外躲避兵役,或者換取外匯,無所不用其極地掙扎著想逃離各種戰爭後果。
但同時,卻也有更多人更嚴重地被「錯亂的恐懼」給壓垮——畢竟與世界趨勢一樣,傳統媒體早就是夕陽產業,無論薪資、工作環境、社會尊嚴都一直在衰退崩毀,特別是在俄國經濟正因國際制裁而直線崩毀的現在,要從官媒「棄船離職」不僅要冒著一夜破產的巨大風險,更還可能被貼上不愛國標籤,從此被列入業內隱藏不說的「高風險黑名單」。
因此在「道德良知」與「生存」的選擇之前,更多人因為父母、兒女、生活壓力、或者是失業恐懼而留在原地,自欺欺人式地繼續在「真實」與「製造真實」之間,遊魂般地在這種新聞公社裡「為國勞動」。
報導表示,在瑪莉娜事件之後,不止《第一頻道》,幾乎各大官媒都重新對所有員工的政治風險發動緊急背景審查——但在事發的〈時代〉新聞室裡,所有人的工作幾乎都如常進行,沒有任何長官來訪、沒有任何公文命令、沒有任何同事討論昨天晚上發生什麼事,
「所有人都回到新聞農場勞動,就像昨天的直播5秒鐘只是『毫不存在』的放送事故。」
「我明白瑪莉娜的心情...因為我也曾經一樣。」2009年離職的前同事,曾擔任《第一頻道》華府特派員的資深記者李斯金( Igor Riskin)如此表示:「2008年的俄軍入侵喬治亞戰爭,給我非常駭人的衝擊與影響——許多我的同期同事,也是這場戰爭的報導參與者。當時我人在華府,並不直接參與戰爭報導,但因為我同樣也是官媒員工,所以我心裡也非常自責『自己也是戰爭機器的一份子』...想到我的工作、我的努力、我的心血、我的熱情,全部都被利用為入侵宣傳的素材,這讓我完全喪失了對新聞是非的信心與判斷能力。」
「但我不如瑪莉娜,當時的我,並沒有作出任何明顯抗議...我就只是走了,頭也不回的從這裡逃跑而已。」
李斯金的故事是其中一個比較典型的「自責回應」,但另一個同樣與瑪莉娜共事過的資深俄國新聞人魯諾夫(Vladimir Runov),則對3月15日晚上的直播5秒鐘,感到鄙夷:「我看不出瑪莉娜的行為有什麼值得說嘴的英雄事蹟或勇氣——就我看來,一切都很白癡——作為一個新聞人,真正的真相追尋是要用『實作』的:你要用寫的、想盡辦法說出來!自以為很悲壯的耍屁孩,一點用都沒有。」
不過根據俄國最大的《塔斯社》內部知情者,私下向報導透露的說法:瑪莉娜.歐薇斯揚尼科娃在《第一頻道》黃金時段給全俄羅斯的「反戰突襲」,實際上真的已成為俄國社群網路上最熱門、但也同樣所熱蒐的民間話題——但這種話題是否能夠阻止普丁大總統的「一人戰爭」?在只見閃電卻遲遲等不到雷鳴的俄國,卻也是殘酷現實的兩面刃。
「《第一頻道》的風波雖然愚蠢,但這不證明了俄羅斯才是真正擁有言論自由、新聞包容的法治國家嗎?」在瑪莉娜獲釋後,俄國官媒《今日俄羅斯》的總編輯西蒙尼揚(Margarita Simonyan),也在社群媒體尚如此嘲諷國際社會的雙重標準:
換言之,瑪莉娜的故事,在俄國官媒的宣傳後製下,即將以「跳樑小丑被司法公正懲罰」的劇情為發展方向——在新的一個平行宇宙裡,瑪莉娜還是會被判重刑,但俄國社會不會有任何反應。
諷刺的是,目前已被國際點名列入「戰爭制裁名單」的西蒙尼揚,過去正好是瑪莉娜在大學新聞系的同期同學,他們曾經競爭同樣的新聞職位,甚至還自認為比不過瑪莉娜的優秀表現而黯然轉台。但對此,目前已成為「俄版胡錫進」的西蒙尼揚,則矢口否認兩人是同窗同學,只默默表示「就是同校同期對手而已」。
就像是經典反烏托邦小說《一九八四》的最後一句話一樣:
「但是沒有事,一切都很好,鬥爭已經結束了。他戰勝了自己。他熱愛老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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