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濤之下亦有皇都》:連結關門海峽與台灣的「場所地靈」
作者:栖來光
譯者:高彩雯
這次展覽會的標題《浪濤之下亦有皇都》,典故出自日本《平家物語》,在門司港對岸的下關,平家在壇之浦敗給源氏時,年幼的安德天皇問了祖母二位殿(平時子):「要帶我去哪裡呢?」,她回答「海底也有另一個都城喔!」後就帶著小天皇投水了。
激盪著瀨戶內海與日本海的海潮,關門海峽一向是眾多歷史事件的發生現場,從古代壇之浦的戰役以來,宮本武藏與小次郎決鬥的巖流島、長州藩與英法荷美四強開戰的馬關(下關)戰爭,以及台灣被清廷割讓,議定進入日本統治的清日講和條約,就在下關的料亭春帆樓締結。
在連結下關與九州的關門海峽開通前,門司港是九州鐵道的起點,不僅是九州,也是日本的玄關。連結台灣與門司港、神戶的「內台航路」上,輪船來來去去,從台灣運來的香蕉貨物在門司港卸貨,露天攤商在抵達的碼頭就做起「啖呵賣」的叫賣生意,這是「香蕉叫賣」的傳統表演,直至今日,還保留在門司港當地。這個港都,現在仍然濃厚地留存著當台灣還是日本領土時的記憶。砂糖也是如此從台灣運到這裡,作品中表現出門司和虎尾的連繫。
故事的敘事者,在第一部是台灣的傳統戲劇布袋戲,相對的,第二部的門司版本被置換成人形淨瑠璃(文樂)。文樂的操偶師第五代傳人吉田玉助操縱的人偶畫面加上了動態追蹤,而數據資料轉成小孩(能劇《鞍馬天狗》中登場的源義經)武士、藝者等虛擬化身再現在螢幕上。而和虎尾版神風特攻隊的機場相對應的,是拍攝三味線大夫演奏的場景,位在新門司的蕪島。太平洋戰爭的末期,這座島嶼的洞窟,藏著陸軍船舶部隊「曉部隊」特攻用的膠合板小船。
小船配備著汽車的引擎,堆置炸彈,任務是對進入周防海灘的敵艦進行特攻攻擊。而蕪島附近,還有與平家淵源很深的神社,據說壇之浦戰役時,投水的平家大將——能登守教經的妻子溺死的身體漂流至彼處,附近也流傳了各種傳說,諸如平家男子化身為平家蟹,女官們變身為河童的「海波之下建了都城」說法,以及某聚落有平家之淪落者的傳聞。鞍馬天狗—源義經—源平大戰—壇之浦之戰,這般如同神經元突觸般一個接一個浮現的被刺激的連鎖意象爆發,正因為關門海峽擁有極大的迫力,如同創造了吞吐歷史風雲之無數人生而形成的「場所地靈」(Genius Loci)。
▌殖民主義支配構造與性別問題的浮現
在第二部後半,登場的是戴上動作感知器的表演者,一開始和螢幕上的虛擬化身的連動,更放進映照了「操縱/被操縱」關係的套疊結構。現代化過程中最重要的「世界商品」砂糖的產地,也就是台灣,目前也擔負著全球資訊科學技術世界中現代「世界商品」半導體的生產,而最近TSMC工廠在熊本設廠,其中象徵的「生產者」「產地」的台日逆轉關係等等。這些從過去到現在,無止境的技術發展下,身為民族國家的一人,抑或是作為置身同時代的生活的人,都讓我們深刻思考「活著/被活用」的台灣人和日本人的處境。
藝術家說「這部作品的目的並不是談論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是非對錯」,在複雜的歷史積累的縫隙中,地理上經過東西冷戰,現正處於美中大國的夾縫中求生的台灣(中華民國台灣),憑藉技術進步開拓出在國際間存活的可能性,可說是所謂的「台灣人的宿命」。拆解殖民構造和殖民意識,並超越之(解殖),累積自己的主體歷史,這樣的思潮,近年在台灣藝術的世界愈趨活潑了。
還有一點想指出的是,看了這部作品,關於自身性別的問題意識也清楚地顯現了出來。戰爭和產業發展,由歷史角度看來,主要是由男性社會所支撐,被稱為傳統藝能的世界也是一樣。在封建社會裡,被支配的女性,在許多故事中只能「成魔」才能對社會報仇,只有化為鬼物,才能被允許在敘事中實現「性別平等」,這在台灣或在日本都是相通的。
台灣說「下海」,有個意思是投身性產業。而實際上投身大海的平家女官們,其中有人保住一命,在下關的遊廓終其一生,這個說法也流傳在下關;另一方面,則是「變成河童」,在海底下開闢了河童王國的傳說,也相當有意思。在這部作品中,那種「支配/被支配」的不平衡,和殖民的象徵共同透過女性的表演者和3D 化身的組合而表現,尤其在表演者苦於加在自身的動作感知器想掙脱的地方,讓我不禁想起現在台灣正如火如荼的 #metoo性平運動。我詢問了藝術家,雖然他並未刻意想討論性別,但在描繪殖民主義構造時,結果就會碰觸到橫亙於現代的性平和社會權力的不平等問題,這也很值得思考。
不過,其實筆者雖然是山口縣出身,但在上幼稚園前的一段時間,曾經住在祖父母門司大里的家裡,放長假時,也總是回門司的祖父母家。聽說門司的「大里」(dairi/だいり)這個名字,是從安德天皇行在的「內裏」(dairi/だいり)而來的。而筆者現在住在台灣,主要書寫台灣社會和文化相關內容。因為這樣的機緣,我在這次的展覽會中,看到自己在門司大里總是凝視著的「戶之上山」(戸ノ上山)的獨特稜線,感覺像是自己生活至今的時空與作品交差映照般。是非常不可思議的觀賞體驗。
There is another capital beneath the wave (Teaser Video) from YCAM on Vimeo.
▌YCAM成員和藝術家的協作體制
帶給我這種感覺的本次作品的完成,有賴於山口市營運的藝術機構YCAM和門司港藝術平台的協作,以策展人吉崎和彥為首,YCAM的成員們完美地將各自在不同製作和範疇活躍的三位台灣藝術家的種種期望打造成形,這件事的意義重大,我也想在此一提。而堅守著山口縣山口市這般遠離東京都心的「地方」「地區」和「場所」的YCAM的思想,包括了海外藝術家,擁有讓多元想像力成真的可能性和信任感,也證明他們花了20年的時間,培養出在地方和在國際能接受這些嘗試的觀眾。
藝術家許家維肯定「YCAM的員工,每一位原本都是藝術家」,正如他所說,譬如這次的製作,身為科技監製參加的影像工程師大脇理智,1999年開始,他是藝術團隊「dampu type」的一員,參加了「memorandum」等巡迴表演,他個人也發表了很多裝置藝術和表演作品。有機會和大脇私下聊天時,他跟我分享了他個人對作品的解釋,說《浪濤之下亦有皇都》和表演連動的虛擬化身的「鬼女」可能是安德天皇的母親「平德子」。在《平家物語》中,平德子看到二位殿抱著安德天皇投身大海,自己也在身體兩側抱著為了溫熱身體而使用的燒石和硯石,跳進了海裡。後來,源氏武士在海中用熊手勾到她的頭髮,平德子因而被撈起,保住了性命。
大脇說到演出者在演出這一段時,痛苦地想把身上的動作感知器拔掉,此處可以疊印上歷史的傳說。這樣對作品的一一解釋,讓人可以想像,擁有跨領域的高度技術和創意的YCAM的成員各自作為行動者,和台灣的藝術家們有機地連結,交換了時間、場所和想像力,作品才得以完成。多元領域、範疇的人們協作的跨界(cross over)傾向,是近年台灣文化的特徵,也很有趣。但就是因為有YCAM,這個雖然是公家機構,但持續二十年探索特殊「存在方式」的展館,現代台灣藝術的特色,才能實現到這樣的地步不是嗎?在這個意義上,我認為本作是相當適合YCAM成立20週年的作品。
作品最後的機關設計,是台灣砂糖精製而成的酒精也動了起來。至今為止配合展覽,YCAM也做基因分析和田調等,擁有「生物實驗室」,為了製作酒精,聽說也取得了製酒執照。用這個「燃料」,接下來會驅動什麼呢?
這個夏天,希望大家務必前往YCAM親眼看看作品,幸好明年春天預定在台北的鳳甲美術館會有巡廻展出。台北的展覽會如何展開呢,大大期待。
編輯/林齊晧
初出/Web マガジン『 artscape 』( DNP 大日本印刷株式会社・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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