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与恐惧——东非散记之二(下)
激情与恐惧——东非散记之二(下)
作者:张 翎
黄热病、流行性脑脊髓膜炎、日本脑炎、伤寒、甲肝、乙肝、霍乱、狂犬症、疟疾、破伤风……她列举出一长串需要预防的疫病。
“都有可能感染吗?”我问。
“是的,在东非,以上每一种时疫都有可能感染。而且,染上哪一种都有可能致命。”她答道。
“我可以,问一下疫苗价格吗?”我怯怯地问。
她递给我一张明码标价的单子,剂量,次数,划分得极为详细的价格。我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听见了自己的心跳。那一刻,我不知道我更害怕的是感染,还是表格上的那些数字。
“疟疾目前没有供成人使用的疫苗,只能预防性服药。出发前两天,回来后一个星期,加上途中的每一天,总共是40天。每天1片,每片8加元。”她面无表情地对我说。类似的话,她一天里大概要说好多遍。重复得太多的话,很难再要求表情的配合。
我脑子里的算盘珠子开始拨动:40 × C$8 × 13%消费税 × 2。 我的算盘很慢,半天也没算出那个具体数字,但知道是一个可以应付的数目。问题是,那张单子上还有许多别的内容,每一项都可能感染,每一次感染都可能致死,而应付那每一项可能致死的感染的,只能是单子上那一串串数字。再加上以人头为算的问诊费,续诊费,办公室使用费;以针筒为算的注射费,疫苗证件费……雪球很快堆到了房顶。这是我旅行预算里意外地蹿出来的一只猛兽。
“疟疾药既然是预防性的,一定,必要吗?你认为?” 我颤颤地问,很为自己难堪。在生死面前,我却在掂量钱包。我突然意识到:在我的人生天平上,命并不怎么值钱。
她打开电脑,进入某个专业网站,一番浏览之后,面色凝重地告诉我:“最近肯尼亚遭遇多年未见的雨灾,洪水泛滥之后,也就是蚊蝇肆虐之时。早晚两头,是蚊子最活跃的时段,世界卫生组织已经发布预警。蚊子是疟疾原虫的载体,你觉得该怎么办呢?”
我羞愧无比地看了一眼先生,他在国内曾经是医生。他没有接我的目光,但脸上的一条肌肉朝某个方向稍稍抽了一抽。我明白那个细微的表情里隐藏的潜台词:死不了人。
我在脑子里把整张单子棋子似的再走了一遍,很快排除了甲肝乙肝。从前体检的时候,家庭医生曾经说过:中国来的40岁以上的人,多数有过已知或未知的甲肝乙肝感染历史,身体已自带了免疫力。再后排除的是狂犬症。这个病虽然后果极恐,但完全可以在(不幸)被咬之后注射疫苗,而不需事先预防。接着从那张单子里剔除的,是霍乱疫苗。霍乱与水源密切相关,只要不吃生菜和未经消毒的水果,且保证入口的是瓶装水,则完全可以避免感染。破伤风的疫苗先前就打过,一次管10年。踌躇片刻之后,我在黄热病和伤寒疫苗上画了一个钩。
走出诊所的时候,阳光强烈得几乎睁不开眼睛,心情却像是一块半湿不干满是皱褶的破布,胳膊上针剂留下的口子隐隐生疼。世界卫生组织,预警,高危区,病发率,致死率……这些原本与我没什么关联的名词,半个小时的工夫,就已经在我的脑子里生了根。我突然觉得我正在一步步走向一个瘴疠之地,每一口空气都有毒,每一只飞过的虫子都害命。行程的兴奋,到此时已经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一路无话,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先生突然问:“蓝十字卡放哪儿了?”蓝十字(Blue Cross)是一家保险公司的名字。天,关键时刻,我竟然忘了两年前购买的国际旅行保险:不限病症,不限次数,一次管30天。
后来的事实证明,所有对瘴疠之地的预设,都属于想象。行前通过淘宝、拼多多、京东等海外平台仔仔细细一项一项购置的防护用品,包括蚊帐、防蚊喷剂、防虫插灯、止痒涂膏、退烧药、止泻药、肠胃药、止疼药、过敏药、青蒿素、外伤急救包,没有派上一丁点用场,最后部分留给了当地人,部分带回了多伦多。那位自称在非洲待过多年的时疫专家,却没有告诉我们:7月是肯尼亚的冬季,没有蚊子。即使在马赛马拉草原上的帐篷式旅馆里,我们也没有被蚊子叮咬过一口。在一个信奉勤俭持家的原生家庭中长大的我,向来不喜欢浪费。面对那半箱原封不动地带回家、在保质期内大概率不会使用的物品,我却没有过分惋惜。我安慰自己的方法很简单,我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为未卜的灾难所作的一切准备,假若没派上用场,那就是世上最有意义的一种浪费。它和保险费用一样,无用才是最完美的用途。
随着行程一日一日逼近,越来越多的关于肯尼亚的信息像细碎的雪粉一样,慢慢地朝我汇集过来。它们并没有滚成一个雪球,而是在我的脑海里杂乱无章地飞散一地。那个地处赤道的国家,虽然多年让我梦魂萦绕,但那却是一种柏拉图式的爱情,一旦落到实处,一切都开始变味。
自从我决定去肯尼亚之后,我的周围很快就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肯尼亚圈子——朋友的朋友,熟人的熟人,加上网络上的自由行游客,我不放过任何一条线索。微信,电邮,电话,小红书私信,各大旅游网站的留言区,我向每一个可以联系到的人寻求攻略。这本不是我擅长的事,我与网络的关系多年来若即若离。但一旦与自身安全密切相关时,人和任何动物一样,自然而然就会学习逃生的技能。有的线索抛出去而没有被接住,就断在了半空。有的线索扔出去,也接住了,却没有扯紧,走了几步在半道上散失了。接住我抛出去的线也用同等的力量扯紧了的,只剩下寥寥的几个人。他们在行前和旅途之中,都给予了我极为可贵的帮助。
通过这些线索传递过来的信息,两极化到了极点。正极的说法是:内罗毕是非洲的巴黎,世界上能有的东西,内罗毕都有;而内罗毕有的,世界上却不一定有。负极的消息则是五花八门的,但都涵盖了同一个词:危险。有人说起在旅途中遇到持枪歹徒,全车旅客的行李被洗劫一空。这位朋友身上,至今带有那次劫难留下的伤痕。有人在肯尼亚居住多年,曾在家门口被人持枪蒙头逼入室内,抢走家中一切电器和值钱的物件。还有人在游猎途中居住的帐篷式旅馆里,丢失了行李中所藏的现金——相信是旅馆员工所为……
所有正极和负极的信息,在我后来的实地体验中,都得到了部分证实。所有亲历者的经验,对于个人来说,都是真实的,不过那只是局部的真实。肯尼亚是一件硕大的棉袍,袍子上有许多道深刻的褶皱,每一道皱褶里边,都蕴藏着各自的秘密。每扯开一道皱褶,人眼所见皆是真相,但那都是浩瀚真相中的一个碎片,没有人可以同时看清每一道皱褶。肉眼所及的那一道皱褶,只是袍子的一个部分。人的每一次探险,都在发觉新的皱褶。我也在重复这样的脚踪。当然,这些都是事后的顿悟。而在当时,我被巨大的信息量砸得头昏脑涨,失去了逻辑梳理的能力。
6月,也就是我们启程的那个月里,又发生了一些事情。跟6月发生的事件相比,先前所有的那些困扰和担忧,都显得如此渺小琐碎,几乎到了矫情的地步。
肯尼亚总统威廉·鲁托为弥补财政缺口,在失业率居高不下的状况下,推出了新的税收政策,议案预定6月下旬在议会通过,因此引发了内罗毕大规模的示威游行。这次示威行动,是由Z生代(1995到2010年间出生的一代人)发起的,通过社交媒体组织召集人群,每周都有具体行动计划。肯尼亚的朋友给我发来了第一周的行动计划,为我标出了需要规避的地区。当时的示威行动尚属有序,我觉得只要严格按照行动计划中画出来的那条线,把我的触角伸往线外的地带,应该不会出大问题。
这时离我们抵达肯尼亚的日期,还剩下3天。
我每天紧张地关注着肯尼亚的新闻,西方媒体关于非洲的信息有限,真正提供较多实时资讯的,是半岛(Al Jazeera)电视台。当示威者的死伤信息被报道出来后,我开始动摇,起了取消行程的心思。白天被空前的忙碌所打乱,夜深人静之时,却有两个声音在不停地搅扰着我的睡眠。一个说:所有的费用都已经全款交付,损失巨大。但是,生命难道不比金钱重要吗?梦想是附着在生命之上的皮发,生命不复,岂再有梦想依附之处?另一个声音也不甘寂寥,叨叨絮絮地在耳边聒噪:哪里没有危险呢?在海边宁静地钓鱼的人,岂会知道下一秒海啸将至?在床上沉沉入睡的人,岂能预料地震波已经近至咫尺?晨跑锻炼的人,怎么会知道心脏已经精疲力竭,即将散成一地碎片?死神最大的魔力,就在于它的神秘不可测性。动乱在非洲并非罕见,但毕竟《卢旺达大饭店》里呈现的那种血腥场景,已经过去了整整30年,如今卢旺达已经成为非洲最安全最有秩序的地方之一。假如我取消这趟一波三折、耗尽了心神的行程,此生我或将永远与非洲无缘。永远这个词有点沉。
6月25日,肯尼亚局势急剧恶化,示威者冲破警察防线,冲入国会大楼纵火,造成多人伤亡。
消息传来时,我们已经在多伦多皮尔逊国际机场候机厅。
恐惧:灯芯上的一缕浓烟
经过26个小时的航程,我们抵达了肯尼亚首都内罗毕。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隐形之手,在操纵着日程中所有钟表的指针。何时走,何时停,看似人为,实则天意。
我们抵达的时间是早上6:00,而房东事先已经告知:要到下午2:00,房间才能清理准备就绪。关于内罗毕国际机场游客面临的种种大黑小黑陷阱,我的耳朵已经听出了茧子。欧美来此地的航班,大多是在上午到达,我们将在机场等候整整8个小时。每多待一刻钟,就会多出一分意外,我只想赶紧离开。我曾为这个抵达时段暗自诅咒过,却没想到,它竟成了此时最好的安排:非洲大部分的街市人流,都是在午后才开始聚集活跃,其中也包括了示威抗议者,所以清晨是一天中最安全的时段——这是我后来才懂的。
下飞机前,我早早就准备好了所有的文件:护照,电子签证,疫苗证明(俗称黄本),旅行住宿信息,房东联系方式……我要堵死每一个可能遭到勒索的由头。当我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把文件夹递交给移民官员时,他一手掸开其他纸张,只从中挑出了护照和电子签证,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声离境的具体日期。我已经从朋友那里得知:必须告诉精确日期,是31天,而不是一个月。他草草地瞭了一眼,砰地盖了一枚印章,连指纹都没取,我就被扔出了清关的队伍。一切恐怖的机场传闻,都没有在我身上发生。托运的行李没丢,没有遭到环保禁塑方面的盘问,没有人过来开箱检查行李,疫苗证明连翻都没翻就被扔到了一边。行前为这个环节所作的种种心理建设,到此时都成了脱口秀中的一个段子。太顺利,太意外,我愣在那里,一时无所适从。
当然,几乎满分的机场体验中也发生了一个小插曲。这个插曲太小了,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地步。
取完行李过完海关,先生去办当地流量月卡,我推着堆得很高的行李车,站在机场出口处等候。此时我们的手机里还没有国际流量,相互之间暂时处于失联状态。我的身边,行走着三五成群荷枪实弹的士兵。肯尼亚街面到处都是持枪的人,连个毫不起眼的小门脸跟前,都有可能坐着一个把枪随意搁在大腿上的保安。我至今也分不清保安和士兵之间的差别。“你站这儿,一步也不要动,不要跟任何人说话。”先生说。他说这话的时候,口气严厉,面目狰狞,因为他面对的,是一个随时可能办傻事的人。电信门店就在十数步之外,依旧还在机场的地界之内。但看着他消失在稠密的人流中时,我突然感觉被完全孤独地留在了一个陌生之地。人流是最安全的地方,也是最危险的地方。
我守着行李车,站在出口处的雨檐下。阴云密布,天上开始落起小雨。这是我在肯尼亚遭遇的第一场雨,后边还会遭遇许多场。所有的网上信息都说6月至10月是东非的干季,但我在所谓的干季中被许多场雨淋湿,可见传闻多么不可信。我收拾行李时感觉不太会用到的两件东西,却意想不到地派上了大用场,一件是暖水袋,一件是雨伞。
雨有些斜,打在脸上隐隐有些凉意。我是一个很习惯独处的人,人群让我紧张。但这一刻的独处(大约没超过半个小时),我却急切地渴望结束。莫名的恐惧从心头涌了上来。恐惧其实一路都在,源自对陌生地界的无知。一个失去了所有熟悉的参照物的人,是没有能力抵御恐惧的。我手脚冰凉,身子微微颤抖。
正在这时,两个持枪的士兵朝我走了过来,几乎同时开口跟我打招呼。早一秒开口的那一个,微侧着脸对稍后的那一个使了个眼色,后边的那个就噤了声。这个微妙的表情中的含义,是我在后来的日子里才渐渐领悟的。而在当时,我仅仅是被他们温暖的笑容所吸引。这样的说法其实有点避重就轻,更为赤裸的说法是:我被他们的英俊所震撼。肯尼亚的军人,尤其是那些摆在场面上的,一定经过了严格的外形挑选。他们比后来街市上所见的普通市民,足足高出了一个头。个个身形高大挺拔,面目俊朗,端端正正的军帽底下,是露出洁白牙齿的笑容。那样的笑容,可以融化一座雪山。此刻,我已经把“不要跟任何人说话”的叮嘱,抛到了九霄云外。
“Welcome to Kenya.(欢迎来到肯尼亚。)” 他用英文招呼我。
“Jambo.(你好。)”我用临时抱佛脚学会的一句斯瓦希里语问候他。这一句话,使得后边的对话变得不可避免。可是,谁能抵挡得了这样的微笑呢?除非你是铁石心肠。
“你有人接吗?” 他接着问。
“哦,我们会打Uber。” 我说。使用网约车是我们事先定下的方针,因为网约车有平台路线可以监控,而且价格是事先约定的。
“可是,网约车是不能进机场的。我们可以帮你叫计程车。”
“40……” 后边的那个刚想插嘴,却被前面那个一眼堵了回去。
“20美金。” 前面的那个说。
这是一个很合理的价格,我心动了。
“安全吗?”我问。这个问题打开了一条缝,他从中听出了松动,便轻轻挥了挥手,招来一位脖子上挂着一个牌子的中年女子:“她是机场负责交通的办公室主任,她叫的车,绝对负责安全。”
女子微微一笑,向我亮了亮她的名牌。一串英文,有照片。我没好意思近近地凑过去看,我的脑子那时是一锅糨糊。
“可以拍照吗?”这是我的防守,也可以说是反攻。我早就听说了,肯尼亚人不喜欢被摄入镜头。谁知她把名牌举到了我眼前:“当然可以。”
“20美金,没有额外费用?送到大门口?”我接着问。
“哦,不,不会的。” 她说。
我吓了一跳。她拍了拍我的手背:“我们叫的车,是送到你自己的门前的。当然,还有高速公路的过路费,他代付,你还给他,数目不大,500先令。” 500先令按当时的市价,大约是4美金。
等先生办完流量卡回来,我这边已经成交。我直接给房东打了电话,问能不能早点入住。他爽快地告诉我房子已经准备就绪,我可以随时过去。
那三个人一直耐心地等在身后。我放下电话,女人不由分说就领着我们走到不远处的停车场,轻轻拍了拍一辆车的车顶,就有一个消瘦的黑人男子从车里钻出来,帮我们装行李。
先生掏出手机,拍下了车牌号,坐进车里,脸色铁青。我知道他在怪我自作主张,他怕我受骗上当——他对我的判断能力毫无信心。我不辨东南西北,不认脸,不敢开车上路,进商场稍拐个弯就会迷路,上公共厕所一出来就不知身在何处。除了会写书,我的生活能力离平均值大约相距两个标准差。他有时会用悲悯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癌症五期的病人。
我沉默。不是没话,而是暂且按捺着——我在等待那坨铁青变为粉红的时候,再射出我的子弹。这个过程我很熟悉,谁还没见过微波炉化冻肉?人生哪一段也不白活,每多活一年,就能多辨识一两种颜色。
后来才知道:网约车完全可以进机场。从机场到民宿,正常价格是7—8美金,加上300先令的高速公路费,总价不超过10美金。每每想起来,我心里总觉得不忍:一场好戏,三个演员,个个演得很是落力。道具也是扎扎实实的,并不糊弄人:一个盖有政府印章的名牌,两杆枪,三副笑容。统共才挣了十几美金,还要分成三份。白浪费了那样美好的笑容。那样的笑容,一生中可遇不可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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